Über den Professor

Der Maler

Kapitel 5

2003年3月6日 12:42

随着电梯的门缓缓阖上,来自地下车库的混杂着灰尘味道的潮湿气息一股脑的涌了进来。苏菲·齐默的鼻翼微微翕动,这个狭小的金属箱子中的气味丰富得让她几乎脑袋发胀。消毒水的气息自然是不用提的,她依稀能辨识出空气中残存的香水味、用以掩盖病妇脸上蜡黄颜色的脂粉的甜味,这些味道在封闭的空间中沉淀,最终浑浊成一团令人不悦的气息。

苏菲·齐默厌恶电梯,因此她在按下楼层按键后便缩到了角落里,身体僵直,听着缆绳和不知名的机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吱呀作响。这些声响总是让苏菲担心在某一刻这个沉重的箱子会突然间坠落。到达一楼了,她的斜上方传来了“叮”的电子音。在门还未完全打开时,两位护士便挤了进来。她们背对着苏菲站在了她的面前。

门再次关上,电梯继续上行。苏菲的左手不知不觉摸向大衣的口袋,她真想来颗烟,可是她摸出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烟盒。她皱了皱眉,倚在金属的墙壁上,等待的同时那两位护士低声交谈着。苏菲一向擅长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获取信息。

“你看到六楼那姑娘了吗?”

“你是说吕贝克小姐吗?”

苏菲感到什么在她耳边炸裂开来。

“真的太可怜了,她能够活下来也是幸运的。”

“但是心理创伤很难消除吧,听说她刚醒来时看到希贝尔医生就开始一边抖一边哭。”

苏菲感到此刻心脏是一个巨大的疤结,它在扩大在,不住的颤动,好像要开裂一般。她攥紧左手,那个烟盒被揉成了紧紧的一团。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进入电梯前的那番不安到底源自何处,她害怕见到夏洛特·吕贝克,她那幅样子叫她痛苦。这仿佛让她醒悟了,她松开手,纸团落地时的清晰声音使得两位护士回头打量着这个面部表情凝滞的女人。“抱歉。”苏菲俯下身来,将纸团捡起的同时电子提示音告诉她,她已经到达了六楼。她几乎是逃出了电梯。

苏菲记得那个病房的号码,她在心里默念着,目光从一个个门牌号上扫过。找到了,她在那扇门前驻足,她犹豫了片刻,她透过那块狭长的玻璃窥视着房间内的光景。苏菲深吸一口气,转动了门的把手,小步迈进病房。

她并不喜欢这里。墙壁被漆得雪白,地上铺着被擦拭干净的白色瓷砖,房间里只有一个高瓦数的白光灯泡,在正午时刻它和阳光似乎要使得房间里不存在一丝阴暗。这洁净到异常的房间是毫无生机的,它甚至不能给苏菲丝毫实感。

她向站在病床旁的护士点头示意,那位护士满面疲惫,她恐怕是一直守在床边的。苏菲看向坐在病床上的夏洛特·吕贝克。夏洛特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这是苏菲第一次仔细观察夏洛特·吕贝克。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她有一头棕色的卷发——不久前这发丝间还掺杂着腐烂的花瓣与泥土,现在她的头发虽然被清洗干净却依旧是枯草一般的;绿色的眼睛——可是它们现在是浑浊的、缺乏情感的,仿佛是两个布满灰尘的玻璃球,她的鼻梁高挺,她如果挺直脊背她一定是个看起来充满活力的姑娘,可是她好像被抽去了骨骼一般。

苏菲·齐默觉得手里公文包的重量增加了,她以为自己无法承担这份重量,因为那是夏洛特沉重的噩梦。那几张从包中取出的照片从她的指缝间滑下,落在地上带来的“啪沙”的声音让她头脑麻木。她俯身捡起照片的同时,小心地窥视着夏洛特的侧脸。夏洛特直视着墙壁上的悬挂着的陶土制成的圣母像,好似那塑像在同她对话。苏菲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启这段会令双方痛苦的对话,她已然成为一个施害者。可是她终究是要开口的,那是她的工作。

“您好,吕贝克小姐。”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干涩的,“我是齐默,探长。”她象征性的拿出了证件,哪怕她知道夏洛特不会转过头来仔细确认这证件是否真实可靠。“我想和您确认几个信息,您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了。”

苏菲拿出了那本关于古希腊神话的旧书的照片,“请问这是您的书吗?”夏洛特不应答,她望着由窗外树冠筛过的光斑在圣母像上跃动。苏菲半举着照片,等待夏洛特的答复。她不会回答的,某个声音在苏菲耳边响起,她也清楚这或许是徒劳。她抽出下一张照片,照片中刚特·芬恩木然的瞧着病房中的一切。“您认得他吧,是他伤害了您,对吗?”每一个单词都在刺痛苏菲的口腔,这是怎样的伤害,叫这姑娘再一次回想起这男人的嘴脸。她或许会在此刻转过头来,惊恐地发现照片里的刚特·芬恩用空洞的目光锁定住了自己,她会用瘦损的双臂环住自己,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叫喊——然而夏洛特·吕贝克的灵魂早已被剥离,她依旧望着那不会回应的圣母像。那圣母像是如此的劣质,釉彩片片脱落只露出几块土坯。苏菲有些庆幸,她不必面对惊恐失措的夏洛特,可看着眼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夏洛特负罪感还是占了上风。

苏菲坐在床边,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她期许着奇迹会降临在夏洛特的身上,哪怕一点怜悯也好,她瞥向了墙壁上的圣母像。终于,她选择了离开,夏洛特的宁静是无法打破的。她在退出病房时和那位护士目光相交汇。

苏菲想起了什么。听说她刚醒来时看到希贝尔医生就开始一边抖一边哭,这是电梯里的护士所说的。苏菲向护士身边凑近几步,吕贝克小姐在刚醒来时见到希贝尔医生反应很强烈吗,她压低声音。护士小心的点了点头,是的,她小声回道。只有面对希贝尔医生时是这样的吗,苏菲追问下去。护士不语,她在回想。是的,她点头。

苏菲记得自己同那位主治医生见过一面,就在她随同他人将夏洛特送到医院时。或许这位医生触动了夏洛特某根紧绷的神经,可问题在于他和给夏洛特留下创伤的刚特·芬恩并无相似之处。苏菲能够回想起那张和善的面孔,希贝尔先生是个有着蓝色眼睛、棕色头发的普通中年男性,苏菲并不能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她轻轻的关上了病房的门,普通不能是无辜的证明。或许,是的,或许夏洛特看到的并不止刚特·芬恩一人,还有另外一人在场,一个和希贝尔先生相似的人;甚至希贝尔先生本人都是可疑的,维斯曾在报告里提到“画家”可能是一个医生。这也就能验证“画家”并非一人这一猜想。

还有另一人出现在屠宰场,苏菲坚定了这一想法。她拨通了马丁·迪伦瓦特的电话,这个小警员应当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忙碌工作”,她叫他调查希贝尔的所有信息,关注屠宰场发现的每一个物证每一条线索,加以汇总后向她报告。事情并不会这么快结束,她还让迪伦瓦特联系卢卡斯·菲弗尔,她还有一些需要和他确认的事。

距收工还有很远的距离,她走进楼梯间,手搭在楼梯的扶手快步向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她在头脑里再一次确认吕克·希林的住宅地址,这使得她坐在驾驶座上时可以无所犹豫的向着目的地的方向驶去。

就如同苏菲所拥有的刻板印象一样,吕克·希林作为一位研究艺术的学者居住在偏僻而寂静的老城区,一进门映入苏菲眼帘便是色彩热烈的巨幅画作,这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眨眼的瞬间那些色彩在她眼前摇晃。巢中安睡的鸟被惊醒也会四散飞去。同任何一个面临意外访问的人一样,吕克·希林在开门时的犹豫和困惑在苏菲拿出证件的那一刻愈加的明显。但这个老人仍旧将她领到舒适的沙发前,为泡上一壶热茶,他尽到了身为主人的义务。苏菲看着吕克·希林那双颤颤巍巍的手,她真担心他会把茶倒出茶杯。她接过茶杯时透过朦胧的雾气观察着吕克·希林,他让苏菲想到的是早上在公园里漫步的普通老人——普通的老人,苏菲默念,在此之前乌韦·施努曼是个普通的清洁工,夏洛特·吕贝克是个普通的姑娘,勒夫神父也只是尽着自己的职责的普通人。

希林听苏菲讲述了自己的来意后沉默半晌,“警局来人找过我,一位姓维斯的先生。他和我打听了罗伊斯·P的事。”苏菲一时间摸不到头脑,在她得知刚特·芬恩曾以乌韦·施努曼的名义为希林工作前她未曾想到过这位教授会和案件扯上联系,更不必提在几个月前叫人和他打听科赫的事情。维斯都在做了些什么,她皱起眉来,维斯在背地里做的调查比她想象得多,他掌握的信息也很可能更加丰富。讯问维斯,这是苏菲第一时间想到的。苏菲放下手中的茶杯,她不喜欢喝茶,一直不喜欢。她无法忍受那股子苦涩的植物的味道。

“请问您见过他吗?他曾是您雇佣的清洁工。”苏菲递出刚特·芬恩的照片,期待着希林的答复。希林接过照片,“很可惜......清洁公司派人来打扫时我都外出了,所以也没和他打过照面。我想我没见过他。”

这是苏菲意料之外的,“那您回家后是否发现过任何异常?比如少了或是多了什么东西?”如果希林同“油画”案件相关,或者说他是潜在的受害者的话,作为“画家”的刚特·芬恩可能会留下一些痕迹。

“不,我想是没有的。”希林摇了摇头,他端起茶杯,吹去面前的雾气,“当然......人老了总会忽略许多东西,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会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告诉您。”这般配合的态度仿佛是羔羊般的顺从,苏菲连声感谢,这为她省了不少麻烦。

苏菲注视着杯底残余的茶,她真不想把它喝下去,那深红的颜色映出的是苏菲那张有些消沉而疲乏的面孔。对吕克·希林的访问暂时告一段落,卢卡斯·菲弗尔还在警局等着她。苏菲不由得叹出一口气来。她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时感到几分沉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会迎来终结,那些纠缠的梦何时会消散。这些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线索让她头痛。维斯为什么会向希林打听罗伊斯·P,他自有他的打算,苏菲嘲弄似的笑了笑。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切入的角度,在希林将她送到门口时,她问道:“最近有什么关于罗伊斯·P的消息吗?”

我听说近期他的一幅画会出现在波恩的一场拍卖会上,希林答道,自从他的那幅《黑色中的红色》经由伊丽莎白·科赫之手高价卖出后,那幅画的价格便被抬高了。希林搓着手,从门外吹进来的冷空气叫他吃不消,他从口袋里抽出手绢抹着鼻子。

您知道《黑色中的红色》被卖给谁了吗?苏菲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希林露出苦笑,您知道总是有些收藏者,他们从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

苏菲想,这个老人所知道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在她离开后她隐约听见门后希林咳嗽了许久,这样的寒春对于人们来说实在是难熬,一面是漫漫长冬的尾巴,带来的是不散的寒冷,一面是尚未到来的春季,给人以徒然的期许。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树木兴许发了芽。可在路上,苏菲看到的只有那些刚一萌发便被扼杀的渺小的灰绿色。人们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了,但在苏菲看来那些令人恼火的阴云反而是适合这样的时日的。

一上午都平静的警局终于在此时成为了焦点,此前的无人问津仿佛都是为此刻的高潮做铺垫。苏菲瞧了眼腕表,将近下午四点。刚特·芬恩被击毙的消息当晚就走漏了风声,经过了两天的发酵,这几乎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不可不谈的边角料。为阴影散去而长出一口气也好,为戏剧落幕而遗憾不已也好,大家都知道“画家”死了。有人唏嘘不已,有人为之喝彩,无论如何好戏落幕。可苏菲并未感受到胜利的愉悦,暂且不说戏剧是否确已终了,自始至终她感到自己是笔下的傀儡,她的曲折是既定的道路。她甚至想质问,这有何意义呢?谋划者、受难者、议论者、为之癫狂者、因之苦恼者,谁不是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你到底在想什么,苏菲·齐默——她的指甲已嵌入了皮肉之中。她狠狠的将车门甩上,此次玻璃发出的脆响比以往的要响亮的多,像是种抗议。专注于你的工作,探长。夏洛特·吕贝克和那劣质的圣母像在她眼前闪动着。苏菲·齐默快步走到通往警局的人行道上。

没有人比记者更急切了,警局的大门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苏菲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请问警方已经明确了‘画家’的作案动机了吗?”一个红发的男性记者冲到苏菲面前,将录音笔举在她面前,紧接着更多的记者抓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紧紧围住了苏菲,“齐默探长您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些新的信息吗?”她只有高声大喊着“无可奉告”才能躲过记者穷追不舍的发问与闪烁不停的闪光灯。

警局内的忙碌景象和上午那般冷清形成的反差使苏菲一时间无法适应过来。从医院归来的警员们整理着现场的证据,会议室内桌椅同地面摩擦产生的刺耳声音说明他们正布置着发布会的现场,几位警探聚在一起低声交流,苏菲估计他们是在为应对发布会上的提问做准备,统一口径总是最重要的。但这都与苏菲无关。苏菲并未打算出席新闻发布会,那是埃利亚斯的职责,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耐下性子回答问题从来不是苏菲擅长的,她只怕自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更重要的是,卢卡斯·菲弗尔在苏菲的办公桌旁等待已久。苏菲不想在那个阴冷的审讯室里多停留一刻,那样的环境也无疑增加了菲弗尔的心理负担,一个轻松的环境更能让他冷静思考、唤起他的记忆。

“抱歉,让您久等了。”苏菲从茶水间接来两杯咖啡,怀着歉意问候站在桌旁的医生,“一天让您跑两次也是迫不得已的,希望您能够谅解。”她随手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您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卢卡斯露出了颇为理解微笑,他坐下后好奇地环视着办公室,他平常可没什么机会来深入参观警局的办公区。苏菲并不讨厌这个平和的医生,但是就如她之前所想的那样,她觉得卢卡斯是个棘手的家伙。苏菲不讨厌他合乎时宜的微笑、平易近人的语言以及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气质,她甚至会说这些能让她对卢卡斯产生些许好感。但是就是这些因素,拉近了卢卡斯与苏菲的距离——苏菲并不希望如此,和人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得清楚,这是她所笃信的。卢卡斯适可而止地收回目光,“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

苏菲抿了一口咖啡,警局的咖啡机一直不怎么好用,每一口都能喝到没有过滤干净的咖啡渣。她苦笑着说道:“毕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一路赶回来还是口渴的,她不得不再喝一口,与此同时她开始了她的提问:“您记得您的同事希贝尔先生吗?”

“是的,探长。”卢卡斯一直端着那杯咖啡,但他显然不打算喝。或许是观察到了苏菲的神情,他认定这咖啡是不值得品尝的。被惯坏了的家伙,苏菲心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卢卡斯问道,苏菲不难捕捉到他的忧虑。

“不,没什么。”苏菲说,“只是想确认一些信息。希贝尔先生的解剖技术如何?”这对卢卡斯来说是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希贝尔是袭击维斯的真正的“画家”,他必须拥有优秀的技能以避开要害刺伤维斯。“希贝尔先生不主刀,我想他的技术大概是,一般的?”卢卡斯像是为了他同事的声誉而谨慎用词,他本不必如此。苏菲有些动摇了,这并不符合她的预想和“画家”的标准。“那您在教堂接触过同希贝尔先生外貌相似的人吗?”或许希贝尔确是和“油画”案件无关的,那么作为和“画家”容貌相似的人他触动了夏洛特记忆深处的创伤也是一种可能性。

“请让我回想一下。”卢卡斯依旧捧着手里的杯子。苏菲想知道他那般端坐着是否会感到疲惫。“我想不起来了,探长。教堂人员密集,流动性强,想要记住某一张面孔实在是过于困难。”这是实话,苏菲也得承认向一个未经过训练的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苛刻的。

“您是认为,画家另有其人吗?”苏菲怔住了,她未曾想过卢卡斯会反过来问她。

“抱歉,这是我无可奉告的。”苏菲起身,她想这场对话应该走向结束,卢卡斯是个聪明人,越多的交流反而会将她掌握的信息透露给他。而知晓风声的记者早晚会找到他,那是记者便有的大书特书的了。

“感谢您的配合,辛苦了。”卢卡斯·菲弗尔也随之站起,他把杯子放到苏菲的桌上,他最终还是一口都没有喝下。

苏菲听到走廊里急促的吵闹的步伐,那不是三两人,而是成群的人——发布会开始了,记者如同嗅到鲜血味的饿狼涌了进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好听的话是抹了蜜的,但这是老套的说辞,从苏菲工作以来她便不断得到这样的回复,这让苏菲感到腻烦。卢卡斯的缓步走向警局门口,苏菲跟随着他。“如果您想起来什么,请和我联系。”

“好的,探长。再见。”

2003年3月6日 13:23 波恩

车窗外向城市边缘逃窜的树木使欧根·昆泽尔曼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团调色板上的污渍。就如同沿着时间这一河流向上游追去,房屋都是逐渐衰老颓圮的。昆泽尔曼把目光从车窗前移开,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这是少数的开往城郊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乘客也是零零散散的。坐在门口的老人衣衫破旧,攥着拐杖的手是颤抖的;带着孩子的母亲昏昏欲睡,而那孩子和昆泽尔曼目光相接后胆怯地向母亲靠近。昆泽尔曼再次转向车窗,打量着玻璃上映出的面孔——耷拉着的眼皮和仿佛是蒙得太松了的脸皮,向左歪的鼻子,那是在他逮住一个混蛋时留下的纪念,以及充满了愁苦的棕色眼睛。昆泽尔曼叹了口气。

海因里希·维斯不是个合格的旅伴,从上车开始他便一言不发,和他同行对昆泽尔曼来说算得上是一种折磨。昆泽尔曼喜欢和人交谈,无论那人是坦诚相待还是扯谎胡诌,无论说什么路上总归不会无趣使他昏昏欲睡或是回忆过去。人到了无事可做时便容易回想和自己相关的事,而昆泽尔曼一想到要从脑子中掠来几个片段,给它们填上色彩补充声音,可此刻自己却早已置身事外,就会感到一阵恶心。

海因里希·维斯在做什么?昆泽尔曼目光偏转,谨慎的瞥了一眼着他的客户。海因里希·维斯处在时间之外,那幅姿态让人觉得他早已凝固,仿佛他此刻是活着的才是一种错觉,但是他时不时的眨动眼睛,昆泽尔曼方能感知他确实存在于他的身旁。他很难从海因里希·维斯身上找到那些能够透露出他秘密的痕迹,这点就足够怪异,昆泽尔曼在考虑是否应该将他看作常人,他自出现时便带有的隔阂感或是某种怪诞的狡黠让昆泽尔曼感到不适。他不应该属于这里。海因里希·维斯让他想到中学时期的某位朋友,他们都像是那种少言寡语,脑子里尽是主意的人,而这种人他最不擅长应付。他们对于言辞倍加吝啬,但倘若窥视他们的脑子便会发现其中隐藏的东西令人大吃一惊。海因里希·维斯肯定是他们中的一员。昆泽尔曼为自己的推测感到得意的同时发觉自己已经回想起了中学时和那位朋友相处时的种种,“停下,欧根。”他对自己说,这道指令是一粒止痛片。在回忆的阵痛中,他听到了从不可触及的远方传来的丝线般的声音,直到肩头感到了重量,他才完全回过神来。

“我们到了。”维斯已经站在了公共汽车的门口。“我知道,我知道。”昆泽尔曼嘟哝着,抓起膝头的帽子然后把它摁在了头顶。长时间乘车让他感到腿脚麻木,走向维斯的每一步都是吃力的。

下车后迎面扑来的是老旧的房屋,虽然它们都只有三四层高,却给人以压迫感,那是旧物所特有的。时间与假想的回忆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街道之上伫立的他们感到孤立无援。“带路吧,先生。”海因里希·维斯挑了挑眉,他很清楚自己是拥有主导权的那一个,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行使这一权利的机会。维斯提着他的皮箱站在站牌旁,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旅人并无二致。昆泽尔曼再次确信海因里希·维斯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若非有可观的雇佣费和“油画”案件的蛛丝马迹,他宁肯饿死在事务所也不会与这人同行。

昆泽尔曼是认得路的,他从小在波恩长大,对于他来说,波恩的每一条路就如同刻在掌心上的纹路一般清晰。街道的名称可以在他的头脑里罗列成一本“家庭菜谱”。他们要去的地方距车站不过两个街区,想要走到那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何与海因里希·维斯走过一段寂静无声的路途让昆泽尔曼感到头痛。

昆泽尔曼和维斯并肩行走在人行道上。大概是因为经久失修,地表不再平整,这叫穿着皮鞋的昆泽尔曼吃了苦头。他们经过一家酒馆时,从门内走出的一位老人用颇是怀疑的目光目送他们。有的社区是古板排外的,昆泽尔曼想,外来者并不受欢迎,还是尽快解决为好。昆泽尔曼迫使自己饶有兴趣的观察街道两旁的店铺,好像一个初到此处的游人,连从他面前掠过的乌鸦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片刻过后他又开始责骂自己表现得愚钝可笑,叫人看了不成样子。这真是煎熬。所幸的是维斯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都未将注意力集中在昆泽尔曼身上,维斯仅是随着他的步子。

他们到了。那幢楼房外的墙壁不久前被粉刷成刺眼的红色,人行道上存留着彼时喷洒出的颜料,这格格不入的颜色使它成为步入暮年的老人中强抹脂粉的那一个,只能给人以强烈的违和感。昆泽尔曼拉开被喷上绿色油漆的铁门时发现门上早已锈迹斑驳,于是他用脚尖抵住门,抹去手上的铁锈。“请吧,维斯先生。”他朝维斯招手,“就在三楼。”维斯不急不缓地迈入门中,进门前他仰起头望着红色的墙壁,嘴唇蠕动着似是在说什么。

无论外在如何光鲜——尽管在他人看来是颇为异常的鲜亮,内在终究是早已破旧不堪的,昆泽尔曼无法想象在这该如何生活,这可真败坏心情。抹在楼梯边缘的水泥破碎脱落,内里的砖石裸露出来。墙壁上刻画着意味不明的字句,昆泽尔曼想这是故弄玄虚的把戏。阳光从二楼破裂的窗子投射进来,影子是不连续的。昆泽尔曼和维斯面对的是一扇被漆成黑色的门,那颜色真叫人压抑难受,昆泽尔曼本能的想要向后退一两步并深呼吸。

维斯为昆泽尔曼敲响了这扇门。久久得不到回应,昆泽尔曼第二次敲响这铁门。他听得见敲门声在狭窄的楼道间回响,听见门内逼近的脚步声、窸窣的布料摩擦声。那是片刻的寂静,昆泽尔曼想那门上的猫眼后有一只眼睛在眨动。门开时伴随着“吱呀”一声,一个赤着脚的、衣着不整的男人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警觉的瞪着两人。“什么人?”男人的声音是沙哑而含糊的,他是困乏的,即使眼睛半睁着也看得出眼球上血丝密布。昆泽尔曼觉得他的样貌有些骇人。

“我们只是想询问点事,先生,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昆泽尔曼摆出职业性的笑容,可惜这对这位先生并不好用。“你们是警察吗?”男人的激烈反应超出了昆泽尔曼的想象,“你们找上了干啥?”

“不,您误会了。”昆泽尔曼连忙解释,“我是个私人侦探——”话还未说完,男人就试图拉住门把手将门锁上,“我们没什么可以说的,你们没有权力向我问话。”昆泽尔曼怎会轻易放弃,他一只手把住门的边缘,一只脚抵在门后,“就几个问题,先生!”他提高声音的同时那男人也开始喊叫:“你没有权力这样做!”站在昆泽尔曼身后的维斯也耐不住性子了,昆泽尔曼听见他在叹气,维斯大声道:“你知道罗伊斯·菲弗尔吗?他以前住这。”

“我不认识什么菲弗尔!”男人转而暴怒,他拽动铁门碾住昆泽尔曼的手指时没有丝毫犹豫。昆泽尔曼触电般地抽回手向后跳了一步,“他妈的!”趁着昆泽尔曼咒骂的功夫,男人甩手把门关上只留给两人黑漆漆的门板。

“该死的!”昆泽尔曼掩面,他唯一的线索断在了他的面前,他甚至要担心自己的手指是否也断裂了。他转头时出乎意料的看见了面露懊恼之色的维斯,这时昆泽尔曼突然感到此前的维斯一直在隐瞒某种焦虑不安,可是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水库的闸门打开,他所控制的一切最终倾泻而出。也不过如此,昆泽尔曼感到明朗,他不再以偷窥般的眼神打量他的客户。维斯用拇指摩擦着食指的关节,昆泽尔曼看得出他想要踱着步子来缓解自己的焦躁,但他一转头便看到了挡在他面前的颜色黯淡的墙壁。

谁也没想到还能听到铁门打开时刺耳的鸣叫,一束阳光从门缝溜出照在了昆泽尔曼的脸上,他不得不眯起眼来才能看清眼前景象。“你们在楼道里吵什么?”开门的是住在对面的褐发女人,昆泽尔曼勉强看清她面带愠色,他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你们吵醒了我的母亲,她非常需要休息。”她压低声音。昆泽尔曼估摸着她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她看起来十分的憔悴了。昆泽尔曼感到诧异,在这个老城区里他感到的是一种垂垂暮年的气息,无论是那些陈旧的建筑还是这些疲惫的人们,他们总是缺乏种生气,被抽去了精神。眼前的女人也是如此。

“真的非常抱歉。”维斯接上了话,昆泽尔曼看不出刚才懊恼在他曾存在过,只有急切,“我们在找一个人,他对我非常重要......女士,我非常抱歉,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昆泽尔曼没有听错的话,他甚至听出了海因里希·维斯话里的哽咽。濒临崩溃的寻人者,这混蛋真有一套,看着女人的面色和缓下来他想。“我只知道他曾住在这里,我要是找不到他我可怎么办啊......”

“你们要找什么人?”女人问道,她叹了口气,倚在门框上。

“罗伊斯·菲弗尔。”维斯满怀希望。女人低头沉吟片刻,“我知道他,他以前住在那。”她指了指对门,“不过那是,我算算,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而且很可惜,他已经死了。”维斯倒吸一口气。好小子,演戏真有一套,昆泽尔曼心里嘀咕着,他站在一旁,轮不上他说话。维斯再次开口都是结巴的,“怎、怎么会这样?”女人耸了耸肩,“世事无常。”

“佩妮?”一个微弱且颤抖的声音从女人的身后传来,昆泽尔曼还能听到轮子碾过的声响。“怎么了?”一个老妇人从门内探出头来,她紧紧握住轮椅两旁的扶手,她的眼睛已经是浑浊的了,想必也是昏花的。昆泽尔曼不禁开始想象等到自己老时是否也会是这幅样子,坐在轮椅上依靠他人料理,吐出每一个单词都要耗费他的经历,守着一个老房子直到他死亡。

“没什么,妈妈,他们在问菲弗尔先生的事。”被唤作佩妮的女人俯下身来,抚摸着她母亲干枯的瘦骨嶙峋的手。“菲弗尔?罗伊斯·菲弗尔?”老妇人呢喃着,“我记得罗伊斯·菲弗尔。”她抬头看向维斯,她的声音有力多了,她仿佛从回忆中汲取力量。

“您介意和我们讲一讲吗,夫人?”昆泽尔曼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真的找不到其它认识他的人了。”

老妇人拿浑浊的眼睛盯住昆泽尔曼,那是种审视的目光,她又把目光转移到维斯身上。她许久不说话,昆泽尔曼绝望的想这恐怕是没戏了。“进来吧。”老妇人使得轮椅向后退让出一条容他们进入的通道。“妈妈!”佩妮小声惊呼。你该给老人一些回忆过去的机会,老妇人叨咕着。

昆泽尔曼和维斯紧跟着轮椅上的老妇人,“请问该如何称呼您?”昆泽尔曼站着在套着浅绿色外罩的沙发前问道。阿伦斯,老妇人伸手示意两人可以就坐,不过她抬起手来怕是要费很大的力气。这是个整洁的房间,在昆泽尔曼眼里和这些破旧的建筑形成了两个极端,壁橱上那些摆放整齐的擦拭得不见灰尘的瓷质茶具、挂在墙上的按年代排序的老照片、角落里安静的钢琴、眼前空无一物的茶几,这些事物都像是阿伦斯夫人的珍宝,被藏在这个即将七零八落的匣子里。佩妮·阿伦斯坐在了她母亲的身旁,她不断的抚摸着阿伦斯夫人的手。

阿伦斯夫人闭上眼,那是人回忆时的一种表现,“菲弗尔住在我家对面。”昆泽尔曼和维斯都屏住了呼吸,阿伦斯夫人开始了她的陈述,“他说他自己是个画家。但我想他就是在乱涂。你记得吗,佩妮,他画的那都是什么啊。”佩妮小声应和着她的母亲,“是啊,妈妈。”

“他是一个人住吗?”维斯提问道。

“是的。哦,也不是。”阿伦斯夫人的回答暧昧不清,“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但是有一年,有一个女人经常出现,我想她是在那过夜。真是不知羞耻!”佩妮拍了拍她母亲的后背,生怕她因为情绪激动而咳嗽起来。

“您记得她的名字吗?”维斯抱有一丝期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不记得。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这我记得。因为她叫人印象深刻,那双眼睛。她怀孕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吧,对吗,佩妮?”她费力的转向佩妮。“我想是的,妈妈。”佩妮·阿伦斯点头。“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了。”阿伦斯夫人嘟哝着,“她怀孕了,对。菲弗尔叫人来帮她接生,但是非常不幸。”她稍作停顿。“那是个死婴。别插话,佩妮。”她转头厉声对佩妮·阿伦斯说道,佩妮噤了声。“那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在那之后那女人再也没出现过。”

昆泽尔曼看着维斯,失望再次从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后来菲弗尔先生怎么样了呢?”昆泽尔曼接过话尾。

“他死了。喝了太多酒。”阿伦斯太太简单的回答道,“他不懂得适可而止,这就是他的惩罚。”昆泽尔曼感到脊骨上一阵恶寒。“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先生们?”

维斯试探着问道:“您知道菲弗尔先生有其他亲戚吗?”

“你记得吗,佩妮?菲弗尔的父亲?”阿伦斯夫人再次向她的女儿提问,“我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我记不得那么多东西。他的父亲在他死后来这,把房子卖了,他还取走了他所有的画。我只记得这一个亲戚。”阿伦斯夫人话音落下,房间里是寂静的。窗外乌鸦的叫声使得昆泽尔曼心烦意乱。

“谢谢您,阿伦斯夫人。”昆泽尔曼起身,并向佩妮·阿伦斯点头示意,“我们走吧,维斯先生。”维斯随他站起,向着门口走去。佩妮跟着两人直到门口,“请问您的名字是......?”她问维斯。

“维斯,海因里希·维斯。”他答道。

“请您稍等一会儿。”佩妮转身回到屋内,昆泽尔曼听到翻动的声音。等到佩妮回来时她的手上多了一张明信片,她把明信片交给了维斯,“这是前阵子我收到的,真是个怪东西,它叫我把它转交给海因里希·维斯,也就是您。”昆泽尔曼凑到维斯身旁,看到明信片的背面上用一种工整的字体写着:“请转交给我的朋友海因里希·维斯。”收信人写的是阿伦斯·佩妮,而寄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安妮特·施罗德。“谢谢您能够帮我保存它。”尽管维斯在表达感谢,但是昆泽尔曼还是察觉到异样——维斯的手在颤抖。

“还有,”佩妮·阿伦斯说,“我的母亲的记忆并不是很好,她很可能记错了一些事。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她生下的确实有一个死婴,但是那是一对双胞胎。”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存活下来了吗?”昆泽尔曼发觉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点。

“是的。”佩妮小声说,“人老了总会忘记一些事。我记得那个孩子,他很少出门,在罗伊斯·菲弗尔死后,他被他的祖父带走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祖父是黑森林那边的人。”

“黑森林吗......这就说得通了。”维斯喃喃自语,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他话语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与迫切,“您记得那孩子叫什么?”

“我好像听过罗伊斯·菲弗尔叫他的名字,让我回忆一下。”佩妮用手撑住下巴。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卢卡斯吧。”

2003年3月6日 13:20

“我真是怕了她了。”马丁·迪伦瓦特落座后哭丧着脸说道,他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图灵根香肠胃口全无,哪怕他刚才还诉苦,说他已经一上午都没来得及拿点东西来填肚子。一个被呵斥的孩子大概会和他有着相近的神态,不过迪伦瓦特克制得多。

丹涅拉·卡尔尼把桌上的啤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您可以先喝点,如果您觉得吃不下的话。”原本两人在酒馆里聊得渐入佳境,一通电话将迪伦瓦特调离座位。

两人本是中学时的同学,丹涅拉和他重逢实属偶然。在那次慈善音乐会上采访观众时,“工作之余前来享受音乐”的迪伦瓦特吸引了丹涅拉的注意力。当她得知他如今是名警察时,她感到自己终于得到了眷顾。

迪伦瓦特是个热衷于回忆的人。尽管这是丹涅拉所无法理解的,回忆是被时间所咬噬干净的骨架,在阵阵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但她还是如约而至,来到了警局旁的这酒馆。迪伦瓦特记得丹涅拉中学时是一个怎样的书呆子,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他甚至记得坐在丹涅拉身后的人姓什么叫什么,记得每个学期结束时都有哪些人会回到乡下去休息。丹涅拉的记忆也因此被唤醒,记忆的开关有时需要别人来按下,她想起来迪伦瓦特是班里最为高大的那个,但是他和那些热衷于挑衅滋事的高个儿不同,每次闹剧中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回忆在电话铃响起时戛然而止。

丹涅拉在原位等待,她无聊之中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青豆和玉米粒,将它们分离。她琢磨着兴许是什么突发事件。还能有什么突发事件呢,现在任何一个记者都知道“画家”在医院被击毙。要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就好了,丹涅拉往自己嘴里送了几粒青豆。机会不是一个可吞服的药片,丹涅拉此刻打磨着自己的语言,想着如何从迪伦瓦特的话语中剥离出些新消息来。

迪伦瓦特面容愁苦,他们的叙旧恐怕到此为止了。“工作的事情吗?”丹涅拉试探着问道,她将迪伦瓦特的沉默视作默认,“真是忙碌啊。”她再次把青豆和玉米粒搅在了一起。

“吃完这些我就该走了。”迪伦瓦特终于拿起了刀叉,对面前的香肠发起了攻势,“我的上司,她给我派活儿了。”丹涅拉记得方才他还提到他的上司是苏菲·齐默探长——也就是负责“油画”案件的那一个。“‘油画’案件不是结束了吗?”丹涅拉轻声问,仿佛在触碰一个禁忌。她得倍加小心。

“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简直是想让我把案件重新调查一遍。”迪伦瓦特半是抱怨半是诉苦,丹涅拉从他哀怨的语气里预见了接下来他并不会好过。“她待会儿就想见那位先生,我联系他时该怎么说啊......明明他早上刚跑过一趟。”丹涅拉很高兴迪伦瓦特打开了属于工作的那一个话匣子。

“那位先生......?”丹涅拉的追问让迪伦瓦特停止往嘴里送去最后一块香肠,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算了,您会参加新闻发布会,不是吗?”迪伦瓦特脖子向前伸,咬住那块多汁的香肠,“和您说也无妨。这位先生本是‘画家’的目标,但是他幸免于难。探长估计是想从他身上找到点线索。”说完,迪伦瓦特把盘子里的配菜打扫一空,他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点都不剩,他想必是饿得不行了。迪伦瓦特所透露的信息也点到为止,丹涅拉想再追问下去,可她也看得出迪伦瓦特打算就此噤声。迪伦瓦特总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与义务所在,他最后还是记得把嘴缝上了,像个立在嘈杂乌鸦之间而不言语的稻草人一般。

丹涅拉和迪伦瓦特是一同起身的,仿佛身为同窗同学还能保持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丹涅拉拿起大衣时意识到自己带有无法抑制的失望,她打听到的消息并不能帮到她什么,她拿到了空空如也的盒子。

她和迪伦瓦特一同走出了酒馆,两人握手告别后迪伦瓦特径直走向了警局。至于丹涅拉,距离新闻发布会开始还有段时间,她只得在街上闲逛一阵。屹立在街边的青铜雕塑望着她,那目光冷峻叫她不舒服,她便绕开那些雕塑,像是为了躲避这些无生命之物的监控。不只是一种监视,她觉得那是种嘲笑,那便是对她自尊心最为有力的倾碾。

她在三月三日的下班后联系了城里的最优秀的侦探公司。从《圣母之死》出现开始,私人侦探们就着手于“油画”案件,他们手里的资料并不比警方少。她谎称自己是准备为“油画”案件著书立传的传记作者,用一笔她能够承受得了的资金和那些私人侦探换取了不少的信息。可惜的是直到现在,她凭着咖啡不眠不休两个夜晚也没能从中发现什么奥妙来。她想,自己大概真的不是那块料,做调查、写出传遍大街小巷的报道,这些和丹涅拉·卡尔尼都是毫无关联的。她在咖啡里掺了点低度数的酒,液体沿着食道流下的时候她深感某种气力和不可捉摸的念头也在随之下坠。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画家”已经死了。所有的飞蛾朝着同一处火光扑去,结果却发现那不过是镜中摇摆的灯影,最终连那镜子都片片破碎。远大前程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不得不折返,丹涅拉能将“不甘”一词刻在日历上。那些冰冷的雕塑就注视着她与卖花的老妇擦肩而过,和无所事事的漫游者打照面,它们一如平日并无不同。丹涅拉却觉得今日的时间是膨胀的,无形中占领了每一条街道,拖住了人们的步伐。胀裂的时间之中是相交错的沉寂,那不可视见的交点便是丹涅拉·卡尔尼。丹涅拉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当她折回到警局发觉自己仍是来迟了。

她那高举相机的同行们让她联想到了成群的梭子鱼,这群狡猾的梭子鱼,他们早早就在警局门口排好了位置,机灵的鱼总是有食可吃,他们抢夺的是机会的药片。丹涅拉在人群之外更觉得丧气,她是离群而不自知的那一尾鱼。门口的警员允许他们进入了,队伍开始行进。丹涅拉无法提高兴致拥挤着进入会场,她拖着步子跟在队尾,低着头看着自己棕色的鞋尖向前挪动。她能够感受到门口警员向她投来的诧异目光,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她步入警局时模仿着她的同行观察着四周,那些议论的言语在她耳边骚动,这只叫她更低落。

会场距离办公区不过几步,但好斗的梭子鱼们一股脑的涌了进去抢占靠前的座位,他们都红着眼盯着那几个座位却忽略了从办公区向外走的苏菲·齐默和一个金发男人,当然,丹涅拉除外。她在会场外停下步子,那双鞋紧紧黏在了浅棕色的木制地板上。苏菲·齐默和那金发男人在说着什么。迪伦瓦特的话在丹涅拉的头脑里回放,这个金发男人大概就是侥幸存活下来的“画家”的下一个目标。

丹涅拉感到有什么推她向前一步,方才停止思考的头脑恢复了活力。为什么在大部分警察为发布会做准备时苏菲·齐默还在本应结束的“油画”案件上耗费精力?她迈出的下一步变得有力了。为什么苏菲·齐默迟迟不肯放手,甚至还在询问那名幸存者?丹涅拉听见苏菲·齐默对那男人说:“如果您想起来什么,请和我联系。”没错了,这就是那个幸存者。“好的,探长。”那是恭谦而顺从的回答,“再见。”

“油画”案件真的结束了吗?或者说,“画家”真的死了吗——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丹涅拉的脑海里。

她看见男人和探长道别后转身离开——这是我的机会了。丹涅拉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男人身边,压低声音,生怕那些嗅觉敏锐的梭子鱼感知到一点机会的风声,“您好,我是丹涅拉·卡尔尼,《晨报》的记者。”连递上名片都是小心翼翼的。男人接过名片,轻声说道:“您好。”丹涅拉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她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但是似乎含有怒意。丹涅拉转过头看到的是面露平和笑容的苏菲·齐默,“您好,如果您要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话请往那边走。”苏菲还伸出手指向了会场的方向。苏菲还试图用眼神示意丹涅拉身后的男人离开,但他似乎并没有这般打算。

“谢谢,女士。”丹涅拉向前几步。她并未想到苏菲会纠正她,“探长,齐默探长。”苏菲的语气是不容得反驳的。

“好的,探长。”丹涅拉点了点头,这是她的机会,“请问您,‘油画’案件是否确已结束了吗?”她挺直了腰板,哪怕她依旧比苏菲矮十公分,“‘画家’真的死亡了吗?或者说,‘画家’是否另有其人呢?”

苏菲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匆忙地向会场方向看去,像是为了确保没有人听到丹涅拉这一番话。好在会场还有些嘈杂,无人将注意力投向办公区。“小姐,您大可参加新闻发布会,那有您要的一切事实。”苏菲的语气越加强硬。丹涅拉隐约感到胜利的快感,“可是我想知道的是真正的‘事实’,探长。”

“我不知道您所说的真正的‘事实’是什么,但是我想您应该知道有些事是不应涉足的。”

“我的工作就是寻求事实。”丹涅拉微笑着,就和面对任何一个受访者一样。

“那么愿您保重。”苏菲一时间沉默不语,接着她说出这样的简单句子。丹涅拉从中未能听出祝愿的意味来。苏菲·齐默不再言语,她留给丹涅拉和那男人一个颀长的背影。

听那高跟鞋与地面的敲击声逐渐远去,丹涅拉才舒了一口气。她不喜欢苏菲·齐默,这人无论是言语还是一举一动中所透露出的微妙讯息都让她感到不舒服。她转过身来,面对那有着蓝色眼睛的男人,“很抱歉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您不介意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吧?”男人伸出手做出了“请”的姿势,“当然不,卡尔尼小姐。”

丹涅拉轻笑几声,“看来我不用再自我介绍了。请问您如何称呼?”

男人走在丹涅拉身旁,随着她的步伐,“菲弗尔,卢卡斯·菲弗尔。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您喜欢直入主题呢,丹涅拉说,我想问的大概和齐默探长比较相似,希望您不会厌烦。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乐意帮忙。卢卡斯为丹涅拉推开了警局的门。两人站在人行道上,丹涅拉环视四周,她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哪里。我的时间尚且充裕,卢卡斯看了看他的腕表,我们可以找间咖啡馆继续谈。

丹涅拉充满感激的看向这位提议者,她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人的相貌。她不得不承认卢卡斯·菲弗尔有张好看的面孔,尤其是那双湛蓝的眼睛,丹涅拉想到的一个老套却贴切的形容,“晴朗的天空一般”。丹涅拉几乎可以确定,卢卡斯·菲弗尔凭着这样的外貌和他的温和有礼会让他得到人们的青睐。

卢卡斯向丹涅拉重复了一遍他向苏菲叙述的事实,丹涅拉竭尽全力将这些话全部记录到头脑之中。丹涅拉没想到自己再次和“失望”一词并肩而行,如卢卡斯所言,他没有注意到生活中的异样,一切正常如轨道之上的列车。

我见过您。这是令丹涅拉惊异的发言。您曾参加过那场慈善音乐会,不是吗?您在音乐会结束后采访唱诗班成员,我那时注意到了您。

是吗?丹涅拉话里不无惊喜,她没想到这般巧合竟然发生在了她身上。您有着不错的记忆力。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卢卡斯微笑着说道,丹涅拉可以确定这是一种颇为谦和的说辞。

他们到了公园附近,丹涅拉知道这里,第三起“油画”案件中伊丽莎白·科赫就是在这里遇害的。途径这里丹涅拉有着到湖边漫步的冲动——于湖边俯身想象伊丽莎白·科赫那张苍白但是美丽的面庞,想象她生前所见的光景。但她还是跟着卢卡斯的步子,进入了街角一家不大的咖啡店。卢卡斯开门时一股子寒冷的春风钻进了门缝,这冷热的交替叫丹涅拉吃不消。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看到卢卡斯进来笑着朝他点头。丹涅拉想,他一定是这里的老主顾了。果不其然。您可以要尝尝这里的曲奇,味道很不错。卢卡斯朝丹涅拉眨了眨眼。他找了一个临近窗边的位置,丹涅拉想卢卡斯平日里可能就坐在这吃着曲奇,看向窗外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丹涅拉不知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印象,她总觉得卢卡斯是那种善于观察外界的人。

丹涅拉要了一杯咖啡。她承认和卢卡斯·菲弗尔交谈是一件令她感到愉悦的事,哪怕交谈的内容和那起骇人的案件相关,卢卡斯也能使谈话的节奏恰到好处。和卢卡斯面对面的坐着,也不会让丹涅拉感到丝毫不适。

“说起来,”卢卡斯感谢将盛着曲子的盘子端来的老人,“您为何执着于这个案件呢?”

丹涅拉接过老人递上的咖啡,“大概是身为记者的职责?寻求事实。”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出于人们面对异常事件时的猎奇心态,您真是出乎意料。”听到卢卡斯的话,丹涅拉感到脸颊发热,她说不清是因为这听似赞赏的话语还是因为心里某处隐秘的地方被触及。“您在做很了不起的事。”

“谢谢。”丹涅拉抿一口咖啡时感到有些许心虚。尽管她感受得到卢卡斯言语真挚,但是她依旧觉得在那双眼睛之下她无处可藏。“但是我的进度,呃......不是那么理想。”

卢卡斯放下手里的曲奇,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手帕擦干净了指尖上的碎屑。“可就像您在齐默探长面前说的那样,您已经有些发现了,不是吗?‘画家’或许另有其人。”卢卡斯将手帕叠好摆在了桌角,“在探长下午找到我时我向她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她怎么说的?”丹涅拉身体向前探。“抱歉。”她意识到了什么,轻咳几声向后靠了靠。

“无可奉告,她是这样说的。”卢卡斯耸了耸肩,“而且我们并没有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丹涅拉听得出他话里的遗憾。她瞧着咖啡杯里打转的白色泡沫,她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前四起案件中受害者都是被注射了硫喷妥钠,他们毫无痛苦的死去,这是我从私人侦探那获取的信息。但是根据报道,夏洛特·吕贝克受到了殴打和强暴。您不觉得这不合常理吗?这并不像同一人所为。”丹涅拉慢慢说道,她的手指摩擦着杯壁,在做这样的推测时她感到紧张,言语是不受她控制的,而是字句有组织的流出。

“是的。”卢卡斯表示认同,“这像是风格迥异的两人做的。但是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够共事。”

“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价值观念?不......”丹涅拉努力的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她感到自己距离事实近了一步,“像您说的那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的合作可能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屈从,顺从于另一方的目的与价值,成为从属。”卢卡斯小声惊叹,这是非常大胆的猜测,他说。“占主导地位的那一个,我想,他,或者是她,有着很强的掌控能力使得那人屈从。他大概是个精神病态者。”很专业的词汇,卢卡斯点了点头。“具有感染力,敏锐的观察力,他就在人群之中。具有恶的特质的人相互吸引,他们便达成了一致,那是魔鬼的协议。”

“也许您所说的占主导的那一位,他只是唤醒了恶的特质。就像您说的那样,感染力。”卢卡斯轻笑,“您可以说是完成了一次侧写,您很有调查的才能。”

丹涅拉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杯的同时说:“谢谢。”突然间丹涅拉想到了更为紧要的事,“如果‘画家’另有其人您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卢卡斯·菲弗尔比丹涅拉想象得要镇静,“如果您不提醒我怕是要忘记了。不过,我猜齐默探长大概会有所安排的吧?”说着,他的目光透过咖啡馆明亮的橱窗,在街道上寻找着什么。“您还会继续调查,对吗?”得到丹涅拉肯定的回到后,他递出一张名片,“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他的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布谷鸟时钟。丹涅拉估计着谈话可能要走向终了。丹涅拉结果名片,她方才得知卢卡斯·菲弗尔是位医生。

“感谢您的帮助,菲弗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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