Über den Professor

Der Maler

Kapitel 4

2003年3月6号 10:23

一枚子弹如何杀死一个人。

它会击碎你的骨骼,钻入你的内脏,在你的身上撕扯出孔洞使得血液和脑浆喷溅而出,最后它的碎片将留在你的身体里成为死亡的纪念品。

而苏菲·齐默只需要瞄准、扣动扳机,刚特·芬恩就会成为一具死肉。但是她犹豫了,她现在回想仍觉得她迟疑的片刻是难以承受的煎熬——她无法得知自己迟迟不能开枪的原因。

因为恐惧吗?那时愤怒远胜于恐惧。她不会因刚特·芬恩的死状而难以入眠,她想到受难的夏洛特她便无所担忧。而刚特·芬恩也罪有应得。她可以凭借着怒火朝着那人的脑袋连开三枪,但是她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做到。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正当苏菲喃喃自语时,一个平和的男声小声附和着。

苏菲这才从她的思绪中抽出身来,回到这个潮湿闭塞而阴暗的审讯室中。哪怕是苏菲也不会适应这里的环境的。这儿让苏菲联想到书中所描写的禁闭室,它囚禁的不仅是一具躯壳,而且是濒临奔溃的思维。毫无疑问,这个有着脏兮兮墙壁和生锈铁门的审讯室见证了数不清的人在此供认罪行,面对眼前的警探不住的颤抖,仿佛颤抖能为他们减刑一般。他们哭嚎或是大笑,暴怒或是戏谑,这里早就成了正常与异常的交界。直至现在,苏菲都觉得耳畔有人不住的低语。可是面前的人显然不应该属于这里,至少没人能从他身上挑出一丝异常的成分。

“我们也在寻找原因,菲弗尔先生。”坐在苏菲身边的恩岑斯贝格开口回复道。菲弗尔先生,苏菲一步一步寻找回她曾断裂的记忆,是的,这个金发的男人叫做卢卡斯·菲弗尔。苏菲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他,即使他一清早就被叫到了警局,卢卡斯·菲弗尔也把衣服打理得整齐,那一身衣服谈不上价格不菲但是称得上是非常得体;他很容易给人以心情愉悦的感受;那副银丝眼镜后是一双温和的蓝色眼睛。苏菲能从他眼里看到几分局促几分胆怯,谈话中途他不止一次扶了扶他的眼镜。但是苏菲不能责怪他,任一个普通人得知自己本可能被一个疯子当做猎物杀死都会后怕。卢卡斯·菲弗尔恐怕是勉强摆出一副平和的姿态。

“我还处在危险之中吗?”卢卡斯·菲弗尔轻声问道,他并不放心。

“我们认为您已经安全了。”苏菲喝尽了纸杯里的水,“‘画家’已经被击毙了。”她稍作停顿,“正如您提供的信息那样,您是教堂唱诗班的一员,这极有可能是您和‘画家’产生接触的关键。”

“所以,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您是否记得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和可疑人物有过接触吗?”恩岑斯贝格接住苏菲的话尾再次提出同样的问题。

卢卡斯不急于回答,这是个难得的品质,苏菲想,至少他在思考。卢卡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也希望我能帮得上忙......”话正说着,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诺萨克示意苏菲讯问的时间已经到了。

苏菲不禁有些恼火,尽管卢卡斯是个乐于配合的相关人员,但他没有提供任何有效信息。恩岑斯贝格起身,“感谢您的配合,菲弗尔先生。”他向卢卡斯伸出了手。卢卡斯微笑着握住了恩岑斯贝格的手,在苏菲眼里那笑容多少有些释然的意味。“如果您以后想到了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找我们。”苏菲一边补充一边同卢卡斯握手。卢卡斯眨了眨眼,“当然,我会的。也祝你们调查顺利。”苏菲很难从中寻找到不诚恳的因素。真是个棘手的男人,苏菲想。

在卢卡斯走向门口的同时,诺萨克捂住嘴轻咳了几声。家族遗传的肺病吗,苏菲叨咕着,那个笨蛋在讯问维斯时为了套出点消息来反而把自己的信息暴露得一干二净。卢卡斯在出门前,在诺萨克面前驻足,“这个季节很容易患上感冒,愿您安康。”他诚挚的同诺萨克说道。待他走远后,诺萨克愉快地说:“挺讨人喜欢的家伙,不是吗?”

苏菲机械地点了点头。没错,卢卡斯·菲弗尔,一个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的神经外科医生,在讯问的过程中表现也值得赞赏。可是他身上依旧有苏菲无法理解的地方,苏菲很难相信卢卡斯·菲弗尔是个林区孤儿院出身的人,即使他的档案上就是这般写道。初次见面苏菲便认定了他是个家境优渥的人,或许带些毫不必要乃至惹人嫌恶的傲慢。事实上卢卡斯·菲弗尔表现得平易近人。“但这也不是无法解释的。”苏菲拿手指点着档案上的文字,睁大眼睛试图看得清楚。从地下的审讯室到一楼的那段走廊中的灯光依旧是昏暗闪烁的,苏菲的的余光瞥得见自己的影子在粉刷得惨白的墙壁上不断闪动。“菲弗尔后来被人收养了,得到了不错的教育。”苏菲看得过于投入,以至于路上上同她打招呼的同事都被她忽略了。除此之外,卢卡斯的生活就普通以至乏味,单调疲惫的工作,短暂婚姻后的独居生活,每周定期出现在教堂,这使得乐于谈论他人私事的长舌者兴趣缺缺。  

苏菲突然想,自己是否真的有乐于窥探他人的癖好,这癖好使得她选择了这一职业,这个能给她正当的理由和充足的权力去肆无忌惮的窥视的职业。她猛地阖上了卢卡斯·菲弗尔的档案,心虚一般地四下张望。

她的眼睛还不能适应一楼的阳光。显然,今天是一个晴天,就像是为了迎合警局里久违的轻松气氛一般。苏菲按她熟悉的路寻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昨日晚上打翻的咖啡罐子依旧没有被收拾起来,现在她也没有动手的想法。她坐下,活动着酸痛的脖子,望着窗边尚未拉开的墨绿色窗帘。整个警局都因为被枪毙的刚特·芬恩而沸腾,不会有人记得这些日常琐事了。整个办公室只剩下三两个人,剩下的人不是前往医院检查现场就是处理新闻发布会的相关事宜。一群干大事的先生们,苏菲低声念叨。早上的阳光浸透了厚实的窗帘上的每一根纤维,那光亮沿着布料间的褶皱流淌了一地。

“我还处在危险之中吗?”她反复的念着这句话,她还能回想起卢卡斯·菲弗尔眼底深藏的惊恐,劫后余生而受到惊吓的食草类动物,这是苏菲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卢卡斯·菲弗尔的话不无道理,苏菲思索着,在办公桌上找了片干净的部分把档案放下,事情真的结束了吗?从《圣母之死》开始,刚特·芬恩一个人如何做到布置完整个现场。尽管这类犯罪者都是独行的,但是油画案件的工程量由一个人完成则是有些勉强的。而且刚特·芬恩为什么直接出现在维斯的面前,试图用不符合他行事作风的方式杀死维斯。维斯说得对,这不太正常。正常?她重复这个词,从去年的十月份开始她便没有过上正常的一天。她开始怀疑什么是正常的,昨天晚上她不能及时开枪是否是正常的?她确信自己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按下扳机,她知道如何面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但是她就是没能开枪——该死的,她险些害了维斯。如果不是埃利亚斯及时反应过来,现在的维斯早就躺在了停尸间里等待他的父亲了。

可是她知道那还不是开枪的时候。在埃利亚斯同她踢开房门前,她确信自己听到了维斯的怒吼。“我说得对不对,他的名字是——”他的话根本没来得及说完,他们就冲进了房间。苏菲·齐默僵硬的坐在椅子中,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她发现她不能开枪的理由十分简单。

无论是进行质问的海因里希·维斯还是被逼问的刚特·芬恩,总有一方会吐露出更为重要的关键信息。而这一关键信息恰好能够验证苏菲刚才的猜想,“油画”案件或许没有结束。她不能够开枪,因为她需要那个信息,那个能够帮助她真正破解这个谜题的信息,哪怕这个信息会带来她无法支付的代价。

无法支付的代价,苏菲想到这里嗤笑出声来。你在想什么,你差点害死了维斯,你真该感到羞愧。

“你在想什么?”苏菲不用回头就能知道是谁来了。这让她更为恼怒,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越是让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好。

苏菲不肯回头,“你怎么不和他们去准备新闻发布会?你可是击毙‘画家’的功臣。”不用仔细思考,任何人都能品得出她话里那股酸涩的味道。埃利亚斯走到窗前,他并没有欣赏晴日里上午美景的心思,他恐怕是在思索还有多久记者会把警局的门围得水泄不通。“真的,苏菲,你不必如此的。不久之后他们会给我安排心理辅导的。”埃利亚斯缓缓的把窗帘拉开,等他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苏菲才发觉他的脸色并没有比自己好多少,甚至更糟。这一刻苏菲才打消继续挖苦下去的念头,你真该感到愧疚,苏菲·齐默,她对自己说。

苏菲起身拿起翻到的咖啡罐,瞄准几步之外的垃圾桶。可惜的是她还是失败了,罐子撞在垃圾桶的边缘发出一声脆响,然后便弹开了。

她叹了口气,目光回到那份属于“乌韦·施努曼”的档案,上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克·希林”,她确信自己见过这个艺术史教授——啊,我想起来了,在《圣母之死》的现场出现的当天城里有一场由他主讲的讲座。而刚特·芬恩曾是受到吕克·希林雇佣的清洁工,苏菲觉得哪里是有些微妙的,可是她说不出来。

“我们都知道事情不太对。”埃利亚斯转过身来说道,他并没有拽来一把椅子,看样子对话并不会持续很久。“虽然他们已经在屠宰场的后院发现了威伦·韦伯和乌韦·施努曼的尸体,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我觉得不止如此。我说不出来,但是直觉——”

“里希特的直觉。”苏菲重复一遍。她和埃利亚斯都相信他们有着里希特家的警探们所共同拥有的职业本能。“是的,我也这么觉得。你记得我们在进屋前维斯在质问刚特·芬恩吗?”埃利亚斯摇了摇头,他表示自己的精神集中在对形势的分析上,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我想我们应该去当面问他。”苏菲起身,从桌上的一叠文件下找出车钥匙。“他应该在医院。”

但事实证明苏菲的判断是错误的。维斯的病房里空空荡荡,病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好像维斯刚刚离开。但是苏菲有种预感,他不会回来了。埃利亚斯仔细病房内的状况,发现药瓶里的药都没有注射完,也就是说维斯自己拔下了针头悄悄离开。苏菲低声咒骂着,发现被安排在这监视维斯的马丁·迪伦瓦特在走廊的长椅上睡得正熟。苏菲怒气冲冲地把他叫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应该把这种任务交给新手,埃利亚斯在她身后说道,无疑是在给苏菲的怒火里加上几把柴火。苏菲恶狠狠的盯住埃利亚斯,那是我能调动的为数不多的人手了,她迈开步子大步向前,险些迎面撞上端着托盘的护士。

这种情况下,苏菲只得假设维斯回到了“松林地”。无论是她还是埃利亚斯都没想到他们再次扑了个空。他们不断的敲着维斯家那无人应答的门,直到他们把隔壁的房东太太叫了出来。“他出门了。”房东太太摆了摆手,她一向反感她住客的这些警察朋友。“去哪?我怎么知道。”她低声叨咕着,好像广场上的鸽子发出的呢喃,“那不是你们的工作吗?”

苏菲注视着“松林地”紧闭的木门,那木门不会给她任何答案。但是,海因里希·维斯到底去哪里了?

2003年3月6号 12:42   波恩

欧根·昆泽尔曼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伏案而睡,他只知道这样下去他早晚会落下病根。他不记得自己是几点回到了办公室,他估计是昨晚十点,甚至更晚。

他先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他清楚的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劈啪作响,好像随时都会在这松散的皮袋里散架。他走进卫生间时步履蹒跚像个上了岁数的人,他自嘲着他两年前还能在大街小巷灵巧穿梭。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两三年的时间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酒精,他嘟哝着,这混蛋玩意。

卫生间墙壁上贴着的浅绿色瓷砖的边角已经破损了,在昏黄的灯光的照射下那些瓷砖闪烁着异样的光亮。他对着布满灰白色污垢的镜子整理自己的衣领,衣领上面的油渍唤醒了他的记忆。

他在街角的小摊上要了份炸肉排,然后他和一个该死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他骂骂咧咧的看着那人满不在乎的走远,回头叹气自己的晚饭又泡了汤。他最近过得拮据,就算是到便利店里买几罐啤酒都要掂量着口袋里的钱。如果他再不接个案子或者变卖一些老物件,他就要饿死在这,等着他的老同事给他收尸了。

他把百叶窗拉下,正打算把沾了油的衬衣换下来,他总是想要是想过得舒坦一点,新的一天总不该是邋遢的。突然,他听到那扇木门被叩响了。五次叩门声之间的时间间隔被准确把握,那般规律令他惊异,但连续五次叩门仿佛也在诉说着敲门者并不是那么心平气和。无论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能带来案子就是值得尊敬的客人,昆泽尔曼心想自己总归是有事做了。

惊喜之余他更多的是疑惑,大清早找到这儿的人可不多见。当然他没觉得这是坏事。他把办公室安排在市中心隐蔽的一隅自然是有他的打算,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他这种辞了职的老探员。陈年旧事总是能找到你,除非你躲得够深。

他紧着把扣子系上,慌乱之中还扣串了三两个,“稍等!”他后悔让自己听起来那么气急败坏,第一印象太重要了。他把外套也穿上了,企图把领口上的油渍遮掩住。他拉起百叶窗时弄出的噪声会让人误以为他在搞什么大动作。

昆泽尔曼终于整理好衣着,打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苍白消瘦的年轻男人,他那一身黑色让昆泽尔曼以为他刚参加完葬礼,枯草般的灰白头发和浅灰色的眼睛,后背微驼显得不是那么有精气神。昆泽尔曼毫不忌讳的上下打量着他,他觉得这男人会给他带来有趣的案子,而不是去调查情感问题或者是公司真实财政状况。

“您好,欧根·昆泽尔曼乐意为您服务。”昆泽尔曼侧身为这个男人让出一条通道出来。

步入昆泽尔曼的办公室的人大都是因求助而来,他们刚步入房间时不是局促不安就是心急如焚,这时就到了展现他业务水平的时刻了。首先他会缓步引导他的顾客坐到略显破旧但依然舒适的沙发中,轻声的安抚他们,告诉他们在这无需恐惧无需顾忌,然后他会端上热茶,在朦胧的雾汽中悄悄观察顾客表情的细微变化,等待他们放下戒备把自己的苦恼倾泻而出。昆泽尔曼相信这套把戏足以使那些困在难题中的人安下心来。

不过眼前的这位客人和过往的那些有些许不同,这个黑衣的男人跨入办公室的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环顾四周,带着某种评判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布置简单的房间。昆泽尔曼的房间算不上简陋,和体面一词也搭得上边,但是布置绝非繁杂。这和他的习惯有关,他讨厌那些复杂的东西,这会让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加拥挤。其次,他相信越多的摆设越能透露一些秘密,而这对于一个侦探来讲是极不必要的,他要做的事破解神秘并保持神秘。那人的目光扫过米白色的布面沙发,低矮的木制茶几,以及挂在墙上的几张过时的剪报。昆泽尔曼没能从他的脸上辨识出焦虑或是急切的情绪,他开始怀疑这个人的真正目的,毕竟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来求助的。那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昆泽尔曼的衣领上,这立刻给他一种不适感,当那目光沿着他的手臂滑动至他左手的无名指时,昆泽尔曼感到自己被耍弄了一般。他确信这个人已经在心里对他评头论足,就这一点,昆泽尔曼就对这位不知名的客人产生了“合作不易”的预感。可合作还没开始,不是吗?他对自己说,对他和善一些,他是你的客人。

“请问您的名字是?”昆泽尔曼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提着的行李箱,他想这人或许是个外来者,当他开口时他更加确信这一点,“维斯,海因里希•维斯。”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寻找到住下的地方。

“请问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呢。”未等昆泽尔曼引领,这位海因里希•维斯径自走向房间中间的沙发并坐下。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行李箱落地的一瞬间激起了藏蓝色地毯里的细小灰尘。

“我要找一个人,卢卡斯•菲弗尔。”

昆泽尔曼踱步到办公桌前,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来,俯下身在便签纸上记下这个陌生的名字。您有更详细的信息吗,按照流程昆泽尔曼转过身来朝着这位海因里希•维斯问道。

“波恩人,是个医生。”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昆泽尔曼觉得他一定没有休息好,甚至可能一夜未眠。只有这些吗?昆泽尔曼撕下便签,皱着眉头打量着纸上几个简单的单词。这些有限的信息并不能让他一时间联想到什么,但他总归是有方法的,比如房间角落里那三个被漆成黑色的实木书架,那是昆泽尔曼多年以来积累的职业资本,这些资本也足以让他在业界里抬得起头。

菲弗尔(Pfeiffer),他对自己说道,那他应当从“P”这个字母所属的档案查起。“您应当有更便捷的方法,不是吗?”正当昆泽尔曼扫去那厚厚一沓档案封皮上的灰尘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的话语。他回过头,看见海因里希•维斯打开了他的行李箱,从中拿出了一个记事本,“您是什么意思?”昆泽尔曼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苍白的男人并非一位平常的客人。

维斯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支笔,他开始在本子上写些什么,“您可以利用警局的资源,这样我们双方都可以节省时间。”昆泽尔曼感到自己的脊背被人猛地抽打,他不由得站得笔直,他想自己这幅模样会显得有些可笑。“你从哪听的?”维斯没有抬头,“附近的酒馆。”

听到这昆泽尔曼追悔莫及,该死的酒精,该死的酒馆。城市中心的酒馆就是一个广播站,那里没有藏得住的秘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渴求倾诉的人,在酒馆达成了协议,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昆泽尔曼阻止自己去回想,他扶住自己的额头,不敢想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都和酒保说了些什么。

昆泽尔曼确是个警探,辞了职的老警探,靠着人脉和警局的资源,惨淡经营几年也勉强过得去。再看看同行的人,混得风生水起的不在少数,尽管如此他们在昆泽尔曼眼里都是“外行人”。可这些“外行人”先他一步涉足这个领域,他们便占领了高地,昆泽尔曼再试图向上爬就变得难上加难。这并不公平,他想,真正的专家才应该拥有这一切,报纸的头条、源源不断的客户、舒适的办公室,而不是冷掉的外卖、琐碎的小案子以及微弱得可怜的名气。

眼前这位显然是为了最高效的途径而找上门来的,昆泽尔曼连拒绝的选择都不能考虑了——海因里希·维斯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卷钞票放在了茶几上,而昆泽尔曼的口袋就要空了。

昆泽尔曼长叹一口气,他拍了拍手除去手掌上的灰尘,回到桌旁拿起话筒准备拨出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稍等。”海因里希·维斯的声音传进了昆泽尔曼的耳朵,“我想我们应该再查一个人,除了卢卡斯·菲弗尔。再查一下罗伊斯·P,罗伊斯·菲弗尔。”昆泽尔曼未来得及答应,那边的电话就已经被接起。

他一向讨厌嘘寒问暖,好在对面的人了解他一向厌恶这一套。所以他一边从桌上抽出一打白纸作为档案纸,一边念出那两个陌生的名字。等着消息吧,那边给了他这样的答复。昆泽尔曼放下电话的同时思索着自己何时应该招待那人一扎啤酒或者些别的,交易总是等价的,这是他的信条。

按昆泽尔曼的经验来讲,等待往往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尤其是对他的顾客来说。当然,这位海因里希·维斯再次成为了一个例外,他既不会焦急的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也不会目光紧盯着电话好像看着它就会有消息一样。他只是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手里的记事本若有所思。现在开始困惑的是昆泽尔曼了,他不明白一个乐于用高效的方式调查的为什么会看起来并不急于得到结果,这很明显是矛盾的。

维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昆泽尔曼则在一旁找不到头绪,两人之间的沉默使得房间被抽空一般令人感到窒息,连墙上钟表运作的机械声都显得拖沓。昆泽尔曼选择做打破沉默的那一个,“您是从哪来呢?”维斯没有抬头,“我看您还拎着行李箱。”他补充了一句。可是维斯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现在他放下了手里的记事本,出神的望着墙上的剪报。“抱歉,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您和这两位菲弗尔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维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转向昆泽尔曼,“这些很重要吗?”维斯并不是在提出一个疑问,而是明确的告诉昆泽尔曼这些都与他无关。昆泽尔曼相信自己的脸一定是憋红了,因为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脖子根冲到了脸颊,在这个房间里从未有人质疑过欧根·昆泽尔曼的权威,可此刻他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词用以反驳。他只得环顾四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以缓解自己的不适。他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陌生的名字上,不,或许并非完全陌生。昆泽尔曼猛然间回想到什么,罗伊斯·P这个名字他是听过的,接着他发觉海因里希这个名字也似曾相识,就在几个月之前,关于“油画”案件。

“油画”案件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就成了业界里的热门话题,各种相关的消息或者是谣言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昆泽尔曼作为前任警探自然比那些“外行人”多了些了解事实的渠道,他的总会从他的老友那挖来最新鲜的信息。比如他知道现场会出现一把椅子,死去的艾琳·因扎吉是一个毒瘾者,舒泽·约格尔是一个即将应聘成功的流浪汉,他还知道死去的伊丽莎白·科赫卖出了一幅罗伊斯·P的画,在死去的施洗约翰身旁有着用血书写出的名字“海因里希”。

昆泽尔曼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偷着瞥了几眼坐在沙发里无所事事的海因里希·维斯。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海因里希·维斯恐怕就是“油画”案件的当事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依靠着朋友提供的信息寻找破解谜题的灵感——是的,他确信“油画”案件是一个大型的谜题,但是他并不能寻求出任何头绪来。现在不一样了,他很可能接触到了“油画”案件的当事人,他成功的几率就倍增了。他控制不住去想象,报纸的头条、闪光灯、蜂拥而至的记者、被人们书写的故事......他不敢相信自己有了怎样的好运气。就在此刻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听到对方给出的信息,他立即在纸上写下了关键词,他几乎将纸划破,他控制住嘴角的颤抖,强硬的掩饰住自己的笑容。当他放下电话,他长出一口气,“我查不到任何关于卢卡斯·菲弗尔的信息。”令昆泽尔曼惊讶的是维斯脸上并无失望之情,仿佛他知道事情本就会这样。直到昆泽尔曼说“但是我能查到罗伊斯·菲弗尔的信息。”时他眼里才能体现出些许情感的波动。“但是他已经死了,一九八零年。不过我们知道他生前的住址,城市边缘一片老的建筑群中。我会去那看一看,然后给您反馈的。”昆泽尔曼说到这,以为今天的对话会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看他的行动了。但是恰恰相反,海因里希·维斯把不知道何时收拾好的行李箱拎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好的,非常好。”维斯小声嘟哝着,“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对昆泽尔曼说的,因为他转向了昆泽尔曼的方向,带着一种异常的兴奋。

“抱歉,我不太明白。”话是这么说的,但昆泽尔曼还是从衣架上取下了大衣,追上了维斯的脚步,“这些由我来做就好了。您可以等我的消息。”维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在昏暗潮湿的走廊里跺脚以使得灯明亮起来,“听好了,昆泽尔曼先生,现在我是雇主,我建议您还是听我的为好。”维斯的建议并不是那么客气,反倒是毫无理由的威胁。他们离开走廊,绕过几条狭窄的巷子,迎面撞来的便是汹涌的人流。维斯快步向前,丝毫不见他刚到办公室时的丧气,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朝昆泽尔曼喊道“快点!”。

该死的,昆泽尔曼想,这家伙真是个混蛋。

2015年3月8日 9点23分

以利亚·弗格尔醒来时不幸的发现今天又是一个雨天。昨日的晴空不复存在,就像他昨夜在酒馆里的那番畅快也在酒醒后消失不见一样。快乐总是转瞬即逝,以利亚想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今天的天气真是阴冷。

他不愿意起来,更不愿意拿起手机看那些留言。留言就像一群不懂人情的混蛋赶着他在路上不断奔跑一样。他确信手机里一定有教授的语音留言。在他一番挣扎后,他拿起手机,他说服自己只是看一眼天气预报。果不其然,教授给他留下了三条语音留言。

以利亚并不想点开它们,听到教授拿缺乏起伏的声音要求他去办哪些事情。我又不是他的专属仆从,以利亚心想,教授非常擅长使唤别人,在无人可以供他使唤时,以利亚自然就成了那个倒霉蛋。以利亚只得自认倒霉,谁让他欠了教授难以还清的人情呢。

教授的语音留言,以利亚不用想就能够想到是关于尤里安·格力古尔的。教授一定是在催促他去拜访可怜的尤里安,说服他站在法庭的证人席上。他真的需要时间,以利亚翻了个身。或许他并不应该做出过多的评价,可他觉得教授所作的是不近人情的,他从来不肯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总是那幅冷静的样子的原因,但这并非好事。以利亚越发感受到某种反叛的东西在生长,关于教授。可那并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以利亚试图闭上眼睛,让自己忘了这些可以把他心情拉入低谷的事情。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目光集中在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封信上,昨天晚上丹涅拉·卡尔尼交给他的,写着“致以利亚·弗格尔”的那封信。奇怪的是,他感到有什么在驱使他伸出手,轻轻的捏起信封的一角,小心的拆开,仔细的阅读。“快来读我吧。”那份信说道。

从信封上看不出任何关于写信人的信息,它没有贴上邮票或是写上地址,它是由人转交的信件。以利亚屏住呼吸,拆开了信封。

尊敬的弗格尔先生:

您一定无法想象我得知我可以写一封信给您时我有多么激动。您甚至能看得出信封上的字迹是有些歪扭的。我曾纠结是使用“亲爱的”还是“尊敬的”,我选择了后者,这样看起来更正式,不是吗?我需要道歉的是,这是我能够找到的最好的纸墨了,你会了解到了,条件所限。我会想办法要到更好的,哪怕需要一段时间这也是值得的。

抱歉,我似乎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人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变得唠叨,尤其是在他没有什么可以对话的对象的情况下。好在我还能读到您的博文。每个月中旬可以读完都能让我缓解我积累的疲惫,让我对接下来的日子有些许期待。您的故事很受欢迎我看得出来,连我身边的人都在谈论弗格尔先生的故事。啊,不,将这称之为故事或许是不恰当的。

人们总会混淆故事和事实的概念。当然了,他们两个相互交织也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最终成为口口相传的故事,故事之中就隐藏着过去都事实。只有少数人会把事实与故事相剥离,那是些聪明人。剥离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想不久之后我们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让我们回到原本的话题,抱歉,我实在是太激动了。您的博文非常的有趣,您的笔法让我想到了我过去读到的一些小说,语言平实却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您忠于事实,这是难得的品质,值得人们钦佩。您是个有天赋的叙述者,您让我想到了许多作家。人物塑造对于故事来说总是至关重要,不过我相信您所写的虚构成分是几乎不存在的,因为您写的是关于您的经历的。对记忆进行造伪对回忆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总会有人试图让自己忘掉一些事,以为这样便能还掉他的债。

说到人物,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您所写到的“教授”。这是个有趣的说法,您不愿直呼其名,是因为您知道他不愿让自己的名字为他人所知。您写到他是个偏执的古怪的男人——这和我认识的他是一样的。请不要吃惊,他是我的老朋友,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但是您笔下的他让我感到他有些微小的变化,我能够察觉得到,因为恐怕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了。真是无法想象这十二年间都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愿主保佑他。和他相处是一件困难的事,您一定会有诸多烦恼。这些烦恼我也曾经历过,也受了不少苦。当然,如果您需要帮助的话,我很愿意提出建议,为了您和教授能够更加和平的相处。

能给您写信真的是近来最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了。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怎样的感受吗,在海洋中漂泊时抓到了一块坚实的木板。

如果您方便的话,我真心希望能够与您保持联系。这将是我的荣幸。

                                             您忠实的读者

                                             卢卡斯·菲弗尔

    

以利亚难以置信地盯住纸张右下角的署名。

“天啊,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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