Über den Professor

Der Maler

Kapitel 1

2003年3月4日 17:21

“三。”

维斯已经不需要数到一了。这个小把戏让他感到腻烦,他甚至不必数到“二”,他的全部感官就已苏醒过来。

“二。”

可他还是得完成这个仪式,他需要时间缓冲。

消毒水的气味容易辨认出来,它在维斯的鼻腔里燃烧。虽然隔着门——那声音沉闷、压抑,他也能听沿着走廊前行的声响,那一定是缺少润滑的轮子在快速前行中吱呀呻吟;他无法听清尽量压低的人声在说什么,仪器运作的提示音掺杂在其中;无论如何,急促的脚步是无法掩盖的,像是在灾难降临时的逃离。

“一。”

对了,维斯想,现在是哪一天?麦子接近成熟的日子吗——不,他责备自己变得糊涂。现在是三月份,阴冷的日子。

他还不愿睁开眼睛,眼前的黑幕下凝固颜料样的色块在涌动,相互吞食,又增殖般地分裂开。低于体温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他恢复知觉后便感觉到脚底冰冷。长久不运动的手指上,皮肤紧裹住关节。

该醒来了,连窗外传来的教堂钟声也在催促他。维斯从狭长的视界里窥看到的苍白的天花板。他又闻到了苹果的味道,那种嚼起来索然无味的水果大概是摆在床头的柜子上。在视界扩张的同时他支撑住身体起来,他看见了浅蓝色的窗帘。

这一定是医院了。

清醒后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经历片刻的空白,仿佛新生地感受周围,接着又被拉回到过去的时间点,在大脑的鞭打中回想起既定的过去。维斯深吸一口气,有东西梗在咽喉中,鼻腔里油脂燃烧的恶臭盖过了消毒水的气味。

“夏洛特痛苦的张开嘴试图哭泣嚎叫,可她发不出声音。”这是他能够回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接着他能够想起的是昏厥前看到的闪动的人群以及不断放大、模糊的苏菲·齐默的面孔。呕吐感还梗在喉头,他便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他环视病房,这除了他没有别人,这反而令他不安。他把手翻过来,磨去皮肤的手掌显然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人不会轻易的忘记疼痛。他放下手,拿被单掩住它。

“想想那个木屋,记得用于藏身的衣柜里的霉味吗?”不要再回想下去了,他深呼吸,劝诫自己。“吠叫的猎犬,它们口里散发着恶臭。”维斯打了个寒噤,他理了理额头前的发丝,捻动手指只觉得指尖粘上了灰尘和泥土,微弱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在缓慢扩散。味道里的信息像是书的一页,不是吗?维斯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于是他又看向窗外。

病房大概位于二楼,因为维斯只能从被窗帘半掩的小方格里看到树梢和枝头的鸟,再往远处看就是些民居绿色或蓝色的房顶。这是个临街的病房,因为他听到汽车在行驶,汽车在楼下停靠后乘客们一边交谈一边走到站台上。还有驶过的快餐车,恼人的音乐声吸引了路过的孩子。

门被推开了,门外的喧闹沿着那一点缝隙溜了进来。只要是片刻的吵闹就足以让维斯蜷缩起来一动不动。他对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了,节奏介于男性与女性之间,有些许急促,仿佛是赶着去办什么事一般。但是现在,脚步的力度比以往要弱了许多。

他回头看到的也是苏菲·齐默勉强支出的笑容。那个笑容在维斯看来像一个蹩脚的面具,而维斯也不难看出面具之下是怎样悲伤的神情。她为维斯的苏醒感到庆幸,但话语里总是少些气力。维斯还能听出她嗓音的沙哑,看出她眼眶泛红。

苏菲显然为维斯的提问做好了准备,但当维斯问道:“吕贝克小姐怎么样了?”时,她脸上还是露出了某种隐含的痛苦。

“不,维斯,这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谈。”苏菲不再伪装那幅为难的神情,“我联系了福尔斯特先生,他不久就会到这。”是的,维斯差点忘了,他那忠厚的医生,有着温和双眼的医生,会给他最无私、宽容的拥抱,会像牧人一样引导他。可是他知道,哪怕是福尔斯特也无法填补他躯壳里的空洞。

维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用那般平静的语调说道:“请你告诉我她的状况。”他为此感到惊异。他再次被抽空了,他在恍惚之间感受到苏菲异样的目光。哪怕他感到胸腔中有东西膨胀生长,他依旧无动于衷。那东西在蚕食他,连理智都变得残缺不全。

苏菲倚靠在床头柜上,沉默了许久。“抢救回来了,但是状况非常糟。”她说出每个单词都是费力的,维斯是能够感知到的。

“详细些。”简单的句子在维斯的脑子里炸裂开,伴随着那些片段——空洞的眼神,血肉模糊的双腿,腐烂的花瓣......

苏菲深吸一口气,“听我说,维斯——”

“请你说下去。”

“夏洛特受到了性侵,并有遭受到殴打的痕迹。身上有多处撕咬所致的外伤。声带受损,可能是药物所致。心理创伤是我们无法估量的,到现在她自己仍不肯醒来。你还想知道什么?”苏菲说到最后语气已变得僵硬。她话音落下,维斯也不再询问。病房里机器运行的嘀嗒声和窗外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成为了背景中的杂音,这让维斯感到眩晕,天花板在一呼一吸,即将要吞噬掉他一样。

维斯摇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或许只是为了记住什么,或者提醒自己什么。

苏菲还有别的话,维斯从她眼里看得出来。那双绿眼睛蒙上了雾气。但苏菲欲言又止,维斯看得到她的嘴唇是干裂的。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这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多了,“总之,你醒来真的太好了,维斯。”苏菲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开,仿佛她描述的惨状会令维斯不适,可维斯十分镇静,“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我们会抓到那个狗娘养的。”

哪里不对,维斯想。他不敢相信自己到现在还能够进行思考,“你不觉得哪里不正常吗?画家在此前的案件中都没有——”

“都没有虐待受害者,是吗?”苏菲注视着维斯,他辨识出苏菲眼里的怒气,“是的,我知道,但是这就是他所作的。”

“这不符合他的标准。”维斯低声道。这不符合他的美学,维斯想,“画家”追求的是并非直白的暴力宣泄,他有着自己的美学观,他沉溺于戏剧,他渴求他人欣赏和参与,他不需要一场独角戏。

“疯子是没有准则的。”苏菲起身,她准备离开,“侦探游戏该结束了,维斯。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接下来是我们的任务。”这是维斯能够预料得到的答案。

维斯不再反驳,此刻他是负伤的值得怀疑的人物,他的话具有的参考价值微乎其微。可他还是要说,“继续查扬克公司,他可能患有甲亢。只是建议。”

“谢了,我会的。”苏菲走向门口。她想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有力。

门开启后是一阵短暂的喧闹,随后病房再次陷入寂静中。这寂静让他害怕。墙上时钟的分针跨过了几个格子他不清楚,窗外人声与机械声何时静下他也不知道,在他的企盼中,向门口逼近又远离的脚步声耗尽了他的耐心。当艾德温·福尔斯特最终侧身走进这间病房时,维斯才浑身松弛下来,悬挂在他身上的丝线断裂了,他无力的倚在了床头。

他的医生,福尔斯特,他连那件深灰色的毛呢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下,快步走去,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维斯。他低声说道:“维斯,一切会好的,会好的......”

苏菲大概已经在电话里和福尔斯特说明了情况。而福尔斯特似乎比维斯更加痛苦,维斯在某一刻感到迷茫。但是这样的场景是熟悉的,是早已存在他回忆中的。福尔斯特和他的父亲一样,把微微颤抖的手指埋进了他枯草似的白发中,嘴里低声念着什么。而维斯呢,和多年前他的父亲抱紧他时一样,他感到自己被抽空般的麻木。福尔斯特如何,他自己又如何,那都是无关的事了。

这是毫无实感的拥抱。当福尔斯特终于松开手时,维斯看到他的胸口还在起伏。他还想到些别的。他在屠宰场抱起夏洛特·吕贝克,同样是缺乏实感的——他不能确信那份沉重是他可以触碰、承受的。而这同样的重量,艾琳·因扎吉、舒泽·约格尔、伊丽莎白·科赫与勒夫神父都曾拥有。维斯想到自己曾站在警戒线之外,拿它和心中闪烁的喜悦做着比较,他便感到窒息。他不敢再回想自己是以何种神态面对那些亡灵。他们以一成不变的宁静回应着狂喜。他不禁想到,他们在视线模糊、身体冰冷前,那个画家是否拥抱过他们、亲吻他们的额头就好似给予他们一个晚安吻呢?想到这里,维斯难以抑制呕吐的欲望了。

因扎吉他们脸上只有宁静,好似陷入沉睡,抛下一切走向最终的解脱,哪怕是异常的死亡,也是“人”的死亡。夏洛特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睁大的无神的双眼,与腐烂花瓣粘连在一起的发丝,磨破的露出血肉的手指关节,肉体上的伤痕与将刻在记忆里夜夜惊醒她的噩梦。

开什么玩笑,维斯攥紧双手。

“但你做出了选择,不是吗?”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尔伯特俯下身来在维斯的耳畔低语,他的黑发扫过维斯的脸庞,“当你在舞台上面对待宰的羔羊,你并没有袖手旁观,你做得不错。”

此刻维斯已经听不到福尔斯特急切的呼唤,他粗鲁地叫他那位隐形的朋友滚开。阿尔伯特丝毫不在意他刻毒的语言,他起身坐在床尾,翘起腿来,一幅悠闲的样子,维斯的怨愤与他毫不相干。“你不是在那个房间里看到了吗?照片。”维斯想起来了,画家的“画室”里的那张桌子上摆着的照片。“那个医生也会是受害者之一。你该不会忘了那个医生吧?金发的,长着张讨人喜欢的脸蛋,叫什么来着——”

“菲弗尔。”维斯低声念道。他身旁的福尔斯特则陷入了困惑之中。

“没错!就是他!”阿尔伯特拍手笑道,他突然靠近让维斯闪向一旁,而阿尔伯特伸出手依旧能够指向他的鼻尖。“你还有机会,我的维斯。来吧,和他赛跑吧。”那个笑容在维斯看来是足以让他汗毛直立的。在他犹豫的片刻,他黑色的朋友就在病房里消散。

待他回过神来,他看见的是神凝重的福尔斯特。你又看到了,福尔斯特的声音沙哑,他的担忧不再掩饰而是写在脸上的。维斯的沉默即默认。此时他早已放弃控制自己,理智作为闸门已经失效,头脑中所有的混沌无法阻拦的倾泻而出。他作为一个旁观者,望着自己和福尔斯特进行着机械的对话,那是缺乏意义的一问一答,他只能看见福尔斯特的一张一合,看见自己的躯体是僵硬的、好似沉睡多年后苏醒的躯壳。到此为止吧,他想,他可以倒在床上,在片刻的安宁中等待结果。

但他的头脑还在勉强的运转着,某种念头在摇摆。每当他眼前闪过夏洛特·吕贝克的面孔,这个念头便开始生长。阻止他,他想,现在还来得及。他可以使菲弗尔医生免遭折磨,而这必须由他完成——没错,必须是他。就好比负了债的人在账本上将那些条目购销,阿尔伯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戏谑的语调令他厌烦。

维斯感到闷热,于是他揭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医院的病服,这让他感到不适,这套衣服更让他感到无力和眩晕。哪怕手掌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处理,但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时,他还是感到灼烧感与刺痛——这一定是心理作用,他这样告诉自己。

想要找到菲弗尔医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维斯面临着其他的难题,他瞥向了病房门口。一个穿着牛仔布外套的棕发年轻人躲闪开,避开了维斯的视线。维斯能够猜得到警局方面对自己严加控制,即使不说他有着嫌疑,他也是重要的知情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想要独自行动找到菲弗尔医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

他的目光转到了福尔斯特身上。只有他那忠厚而和善的医生能够帮助他了,无论何时,最可靠的总是艾德温·福尔斯特。

“福尔斯特,你愿意帮助我吗......”

 

2003年3月4日 18:36

苏菲·齐默确信自己又会在警局度过一个缺乏睡眠的夜晚。

即使她再不顾及他人的眼光,她也能感受到周围静谧且诡异的气氛。对苏菲来说这并非难以理解的事。救下一名受害者似乎是件值得赞美的事,也仅是写在纸面上的业绩。大家都心知肚明,画家再次活跃起来就足够令警局的诸位头痛不已,再加上夏洛特·吕贝克的惨状,任何人都将那不值一提的喜悦抛之脑后。

作为油画案件的负责人,苏菲肩上的压力自然加重了。她在看到夏洛特时她感到胸腔内的气体在膨胀,肋骨接近断裂的疼痛。她见过他人受苦受难,也以为同情心在谋杀与流血中疲惫不堪,可她已经无法接受发生在夏洛特·吕贝克身上的事。她在进入维斯的病房前,她无法抑制的流出眼泪,她无法说清原因,可她知道她眼前浮现的就是夏洛特的面孔。苏菲想,这张面孔会在她的梦里出现吗,夏洛特依旧会无声的尖叫吗,而夏洛特的噩梦又会就此停止吗?

苏菲没办法给自己任何答案。她在办公桌前坐下,面对堆积在桌上的档案,苏菲深吸一口气,她开始质疑自己到底能查到哪一步。她还对维斯说她一定会找出那个混蛋,现在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完成不了,那种无力感时隔多年再次侵袭全身,她现在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趴在了办公桌上,颧骨压在坚硬的木材上使她感到些许痛感。在别人眼里她现在一定是副颓废的样子。

不能这样下去,她翻开了档案的第一页,只有不断的工作才能忘掉挤压在头脑里的阴暗事物。她不能接受自己颓废且丧气,这不是苏菲·齐默。她起身揉捏着鼻梁试图让自己清醒。同样,她也无法再忍受吕贝克夫妇那痛苦不堪的样子了。他们的悲痛与脆弱会随着夜晚的钟声流进她的睡梦中。她必须继续调查,至少为了自己一个安稳的睡眠。

她再次深呼吸。可以开始了。她让人在维斯的病房门口盯梢,这样维斯为了不惹上麻烦也会安分许多。这样苏菲就能够集中注意力处理手上的资料。

她决定重新调查扬克公司。扬克公司是是城里最大的清洁公司,承包的清洁工作量巨大,工作人员数目庞大,去年调查时便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而且扬克公司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前科,这就让调查进度迟迟不能推进。

直到今天他们发现了城郊废弃的屠宰场。由于城郊人员稀少管理缺失,废弃屠宰场成为无业人员的住所也不足为奇。但是在屠宰场的后院发现了两具被埋藏的尸体,这就是值得研究的了。其中一具较为完好,通过照片比对能够看出是失踪的威伦·韦伯医生;另一具腐烂严重,死亡时间估计在去年夏天,现场只能看出这具尸体的牙齿是错位的。此时尸检还没有完成,加上尸体损坏严重,还不能确认这具尸体的身份。

苏菲打开了一罐咖啡,翻看着杨克公司的员工档案。咖啡的味道她已经闻腻了,开启易拉罐的动作也变得机械,就连温热甜腻的液体流进胃里也是食之无味的。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桌前的台灯也一盏盏的熄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束昏黄的灯光。苏菲越发的困倦,面前的肖像仿佛有着同一张面孔,苏菲无法再区别照片下粘连起来的文字。她用力的撑住脑袋,却还是感到意识在不断的下坠。

当苏菲看到一个名为乌韦·施努雷的男人的照片时,她立即清醒过来。照片里的施努雷是微笑着的,苏菲隐约的能够看到他露出的牙齿。她从桌上成打的照片中找到了那具尸体的下颚的照片。没错,就是他!她几乎喊了出来。她不可能认错那个错位的牙齿。被埋在屠宰场后院的正是乌韦·施努雷。

苏菲翻看起他的工作记录。让她难以置信的是,今年的一月份他负责海因里希·维斯家的清洁工作,而那是施努雷早已在土地里腐烂。“画家”杀死了施努雷并且冒名顶替,在人员众多的扬克公司这样也并不是做不到,苏菲只能想到这一可能性。施努雷同时负责的还有一家花卉公司温室的清洁工作——花卉,苏菲重复着这个单词。先是艾琳·因扎吉桌前的玫瑰花束,花束上沾有其他花卉的花粉;再是伊丽莎白·科赫死时周边出现的花朵,那些种类丰富花在冬季是十分少见的,但如果有一间温室,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苏菲的手指顺着文字向下,“该死——”她从椅子里跳起来,打翻了手边的咖啡罐。深褐色的液体浸湿了纸张,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但即使如此,苏菲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拉开抽屉拿出配枪。

“维斯那边危险了。”她留下一桌档案,抓起手机打电话给埃利亚斯。接着她便冲向楼下。

在咖啡还未覆盖的部分上印着,乌韦·施努雷同样负责着城里医院的清洁工作。

 

2003年3月4日 20:47

“这是卢卡斯·菲弗尔医生的电话号码。”福尔斯特压低声音,递给维斯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夜晚刚刚开始,喧闹了一日的医院也即将走向一夜的寂静。走廊里只有偶尔走过的护士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否是维斯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几丝微弱的呻吟声。他再重新打量整个病房,病房是逼仄且狭小的,对他来说是一间囚房,尤其是有安排好的狱警在门口徘徊。

维斯盯着那串数字许久,接着又小心看向门外倚在墙上昏昏欲睡的年轻警员。确定这次通话不会被警方了解到后,他才放心。福尔斯特和菲弗尔医生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凭工作关系要到菲弗尔医生的电话号码不是什么难事。福尔斯特是忠厚的,维斯再了解不过,他在这时不会过问什么。在电话里告诉卢卡斯·菲弗尔危险的存在同时不会暴露自身,对维斯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一般,才拿出手机拨出这串电话号码。

按键时产生的电子音像某种乐曲样传入了维斯的耳中,是熟悉的乐声。

此刻维斯愣住了。是这样啊,他低声道,接着发出尖利的短促的笑声。他那幅样子让福尔斯特感到困惑不安。维斯遮住自己的眼睛,继续笑着,那笑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维斯仿佛在嘲弄着什么,同时又有着某种轻蔑。

维斯的笑声被开门声打断,进门的是身着工作服的清洁工。不知为何,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异类的存在。

“抱歉,您可以过一会再清扫吗?”福尔斯特小心翼翼的问道,同时他拍了拍维斯,示意他适可而止。谁知道维斯笑得更厉害了,他浑身颤抖,甚至开始气喘。那名清洁工不言语,他只是从阴影中走出来,雕像一般沉默不语。维斯抬头,他的脸上不再有什么表情,他看着那个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头发已经泛白且稀疏得可怜。他的神情使人觉得他已经死去了,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令人惊异的是他有张线条柔和的面孔,纤细的四肢和这样的面庞联系在一起让人觉得他有些许女性的特征。

在维斯和福尔斯特进一步观察他的相貌前,他更近了一步。他的步伐都是无声的,让人怀疑他是否是存在的。此时,福尔斯特注意到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正是那闪光的东西给人以违和感。

那是把匕首。

“你终于来了。”维斯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没有一丝惊恐或是局促。福尔斯特转头看向维斯,他竟然从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看到狡黠的光亮。而那男人并不打算应答,但显然他因为维斯意料之外的问候慌了手脚。尽管他微微举起手里的刀子,他的步伐还是减慢了。福尔斯特试图起身,那人慌乱的往前走了三两步,抖了抖手里的匕首。“坐下!”他以支配者的语气命令道,哪怕他的话里缺乏底气福尔斯特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成样子。”维斯露出了笑容,他继续说着,“那些恶犬是你的主意吧,真是恶趣味。”语言的挑衅起了作用,那人脸上的愠色清晰可见。维斯还听到对方嘴里的呜噜声,和发起攻击前的犬类别无二致。但和那幅瘦弱的身板相比较,倒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福尔斯特侧了侧身子,以左手拦住了维斯,他似乎以为这样能够保护得了身后的人。

男人还在逼近。福尔斯特的手臂在颤抖。

“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福尔斯特用他最温和的语气问道,在他眼里僵持的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他确信眼前的男人需要得到尊重,这是来自于他职业直觉的判断。男人果然犹豫了片刻,他的嘴唇在蠕动,他或许要把几个音节吐出来。

维斯打破了暂时的平衡,他始终缺乏辨识气氛的能力。“暂且叫你蹩脚的‘画家’吧。”维斯是带着笑意的,那是自认为是胜利的微笑,“告诉我,为什么是夏洛特·吕贝克?”但这时他的话语是缺乏起伏的,前一秒的微笑凝滞在他的脸上。他眼里的怨恨和愤怒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男人没有和他对话的打算。

病房里的寂静几乎要扼死福尔斯特,他感到窒息,肋骨在心脏的冲击下近乎断裂。“肯定有人这么说过吧?”维斯继续自说自话,他起初就没有希望得到男人的回答,“‘你长得像个娘们儿’。”这句话击碎了病房最后的宁静,男人快步向前,他冲破了福尔斯特的阻拦。他的力气与他的体型并不相符,他想要扯断福尔斯特的臂膀,把自己积攒的所有愤怒都发泄出来,他把刀子逼在了维斯苍白的脖颈上,他在逼迫自己用力,而维斯的脖子上也渗出了红色。

“所以你想,你要像个男人一样,对吗!你上了她,你殴打她,你让她哭泣,让她无法反抗,让她感到屈辱,让她像所有侮辱过你的人一样感到后悔。该后悔的是你,你这个渣滓!”维斯不知畏缩,他把每个单词都狠狠咬紧。

“闭嘴!”随着男人的吼叫他手里的刀子握得更紧了。他终于被激怒了,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说出那个名字!你个废物!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什么!”维斯大吼道,他身体前倾,怒视着那个男人。而男人居然感到恐惧,他确信眼前的维斯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说得对是不是!他的名字是——”

事情都发生得太快,维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门是被撞开的,门板和墙壁的撞击声让男人的后背紧绷。他惊恐的看见苏菲·齐默举起了手枪。苏菲手里的枪并不稳,她在迟疑,这对男人来说是一个机会。在他进一步把刀子割进维斯的脖颈前,埃利亚斯毫不犹豫的瞄准了他的脑袋。

接着就是在耳边炸裂开的枪声和迸射在维斯脸上的血液和脑浆。血腥的味道直冲鼻腔,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消弭了恐惧的味道。从弹孔中溢出的血液浸湿了维斯身上的衣物,布料紧贴在身上带来的湿润和粘稠感让他反胃。男人手里的刀子仍是紧握的,他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一般,整个人失去了支撑压在了维斯的身上。维斯难以遏制呕吐的欲望,他大口的呼气吸气,不知道是否是在缓解尚未消逝的惊悸。

福尔斯特瘫倒在地上,经历了濒死瞬间的他相信自己的恐惧是真切的,他扶住额头,低声咒骂着。福尔斯特后背的衣服能够看得到汗渍。他从外套口袋里捏出手帕是手指还是不听使唤。

至于苏菲,她额角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下,握住手枪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也未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不知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庆幸埃利亚斯开了枪,又像是在责备自己的无能。她不敢相信这就是案件的终结,她倚在门框上扶住额头试图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只有埃利亚斯一人强忍住不适,努力镇静下来收起配枪,仿佛完成了一次射击训练。他走近维斯,独自将死去的男人搬开。他拿出手机,手指颤动着连续多次按错了警局的号码。

终于拨通了电话。埃利亚斯低声说道:“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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