Über den Professor

Die Lamm

Kapitel 5

1940年7月

她经过咖啡馆时发现上了年纪的老人占据了咖啡馆绝大多数的座位。

将近黄昏时,他们也依旧精神矍铄,可音量调高的收音机也无法遮掩他们听力已经不若往日的事实。鼻子上架了副圆框眼镜的老人把帽子摆在收音机旁,在喇叭里的沙沙声把胜利的消息掩盖时他便拿帽檐在收音机顶上敲几下。等到杂音不见后,广播的是声音轻柔的女歌手在歌唱,他和周围的人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们错过了他们最想知道的东西。老妇人沉默地坐在一桌,她们的茶杯早就空了,“或许等到了时候她们就会回去,准备晚饭。”她想。

现在她没法加快步子,夏季傍晚的余热拖住了她的脚步,脚底和布面的凉鞋粘连在了一起,走时她还听得见“啪嗒啪嗒”的声响,连皮子的鞋带也贴服在脚腕上。她忍不住往咖啡馆里多看几眼,这时她才想起来,并不是老人们都出来休息,享受一天终了前的惬意,而是年轻男人比以前少了许多。

她清楚的记得在几年前,当她完成图书馆的工作,沿着这条铺满石头的道路回家时她总能看见学生们聚集在咖啡馆里,他们有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绒毛样的胡须,三两聚在一起,腋下夹着拿绳子束好的书。她甚至记得有个希腊人般鼻梁的青年,他会和同伴一齐开怀大笑。但是现在他们都离开了。

她走过咖啡馆,接下来她经过的是钟表店,虽然店的年龄比她都要大,可玻璃擦得同镜子一样干净。她放缓了脚步,看着橱窗里映出穿着淡蓝色长裙的自己。她出门前刻意的把头发盘上,直到没有一根发丝留在外面她才从镜子前挪开步子。“这样应该没错了。”她嘟哝道,当她瞥到了橱窗里布谷鸟时钟的分针不久将会指向整点,她惊慌地转身朝下一个转角小跑过去。

等她转进了路口,她不得不又慢了下来。她没看见生了锈的垃圾箱和醉酒的等待夜晚降临的流浪者,她也没听到什么活物运动的声响,但这也把她吓坏了。这个阴冷的巷子和外面迎接落日的街道被旁边民居落在地上的影子分割开了。她往前蹭了三两步,她已经鼓足了勇气,她看见紧贴墙壁处放着铁桶,桶的外壁上沾满了结块的颜料,里面也一定是盛满了浑浊的污水。那就是这里了,她咽了口唾液,挺直腰迈开步子。她还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巷子里有个不大的纸箱,一个未完成的木雕在向她招手,那是个赤裸的女人,她几乎是又羞又怕的挪开了目光,但是那女人像是被钉上了十字架一般伸开双臂朝她呼喊着,于是她的注意力又被这粗糙的作品吸引了。

她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了没有门的入口,它似乎欢迎任何人来访。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一个画家又不是食人血肉的怪物。她一脚迈过门槛惊讶的发现地面上浮动的冷气就包裹了她,她每踩上一级台阶,木板就发出呻吟,奇怪的是她能放心地踏下脚,因为她感觉得出这楼梯结实得狠。越往上,白光就越亮,告诉她去画室的路。她想,现在不是傍晚吗?终于在她到了二楼时,她看见了在微风下飘起的白色窗帘,清凉得同秋季一样。她本以为画家的画室都是被迸发的灵感占据而显得拥挤不堪的,但这意外的干净,或者说是空旷。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那肯定是留给她的,和椅子对面的画架外这什么都没有。

“您到了。”她差点忽视了伏在画架后的男人,以至于在他起身时受到了惊吓。他深蓝色的马甲下的肥大衬衫显得窝囊。“您叫什么来着?”画家开口没说几句,但是她觉得他像是张不开嘴,把每个单词都说得含糊不清。“莱妮。”她清楚地念道,她又微微抬起下颌,从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光照在脸上,她就眯起了眼。

画家摊开手示意她坐下,没有繁琐的礼节。莱妮以为他急于完成画作,节省时间。  “我需要摆什么姿势吗?”莱妮想,她是个模特,她总不能露出僵硬的微笑让人画。“不,坐那儿就好。”画家嘀咕道,他的声音给莱妮种懒散的印象。

这是莱妮第一次做模特,但她相信绝不会有这样不用心的画家。她开始怀疑叫这个男人画家合不合适,也许他就是个普通的画匠。但她的朋友说给他做模特得到的报酬十分可观,这也是促使她拜访这里的原因。她为自己深色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感到自豪,在她年幼时就有人说她该去当个演员,她会长成一个美人。画匠始终没告诉她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模特,她就不满的盯住生出绿色霉菌的墙壁。

“您的工作是什么?”画匠的提问让她感到不适,这不得体,她想。她正在心里责备这个始终不肯从画架后面露出面孔的画匠,想不到他还有第二句,“我猜是在图书馆?”她侧头看向了画匠,画匠却漫不经心地打量她的面孔。

莱妮得说他有张好看的脸,虽然说不上是俊美,但是姑娘们会喜欢他的。浅褐色的卷发垂到脖子上,也没仔细打理过,他像是生病了一样苍白消瘦,浅灰色的眼睛在眼窝中闪烁着光亮——莱妮凭着这点光亮觉得他或许真的是个画家。

“是的,我在图书馆工作。”莱妮稍微放松了些,姿势也没那么拘谨了。但是我更想做点别的,她说不上是什么,但至少别像刚被学校辞退了的父亲一样,像靠缝补衣物的母亲一样过着拮据的生活。不过说来也怪,父亲在学校教了许多年的文法,是个和蔼的人,怎么就被辞退了呢,这是她想也想不清楚的。莱妮深吸一口气,从窗户外吹来的风很凉爽,绣了绿色花朵的裙摆也摆动起来。画家的头发在他眼前摇摆却也不拢一下。

画家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大都同他正在的事没有关联。“您爱夏天吗?”莱妮在沉默中的思考如何描述恼人的夏日,画家未焦急催促,画笔的笔杆反而更快的摇摆。莱妮最终说她讨厌夏天,这省了她再说些多余的话。

画家有说不清的问题,他的问题莫名其妙。您热爱水吗,您害怕衣橱吗,您会祷告吗。在回答之余,莱妮细细观察他的面孔,“总是少些生气。”她想,画家应当是个年轻人,和咖啡馆里的小伙子们一般大。画家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画家只有一支笔刷。画家在安静时紧抿嘴唇,他发问时莱妮察觉到他的眉毛微微上挑,仿佛有种讯问的轻蔑和窃喜。

画家的面孔在暗淡的夕阳下阴影浓重。

他问:“您有爱人吗?”

这个问题让莱妮羞红了脸,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她恼怒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瞪住画笔画个不停的画家。莱妮倒想知道他能给出什么解释。

画家脸上没有笑意,“我只是问您个问题......”若不是此前他就吐字不清,莱妮会以为他此时是在为自己开脱。“您假若没有爱人,那便是件幸事。年轻人都上战场了,您不必为他们哭泣。”

莱妮抱住双臂,她忘了她现在是这个画家的模特,“您是在质疑我们的胜利吗?”

画家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抬起头,他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笑得让莱妮摸不到头脑。“不,我怎么敢。”他又埋头于画架后,“我怎么敢质疑这个呢?”莱妮不知道她是否听错了,画家这两句话说得很清晰。

很快,画家收起了笑脸,他说:“您坐下。”莱妮垂下双手,皱着眉。时间越来越晚了,等到最后的夕阳也隐藏在钟楼后,画室里的气温又降了几度。莱妮往后退,在离椅子几寸的位置停住。

画家不再提出问题,气氛凝滞。他不抬头观察眼前的模特,莱妮怀疑他在胡乱涂抹。莱妮想,画家也是个年轻人,他还在这画画,而不是在战壕里。这很奇怪,莱妮拢了拢鬓角的发丝。画家的卷发因汗水结成了一绺,他吹口气试图把它从眼前弄开。

终于,他叼住了画笔,半蹲身子平视着画布。莱妮一直以为画家们会像对待娇嫩的新生儿或者是热恋中的爱人一样看着自己的作品,至少他的眼里会有着创造的喜乐。可这位画家看着画中的莱妮,他眼里竟有些怜悯,除此之外他更像个诊断病症的医生,这让莱妮感受到某种侮辱。

画家直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完成了。我会付您报酬的。”从话里多少能听出他对这幅作品还算满意。

“我能看看这幅画吗?”莱妮觉得自己提出来一个合理的要求,不料画家拒绝得很是坚决。这算哪门子模特?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莱妮有种他连报酬都拿不出的预感。

画家慢悠悠地把画从架子上撤下,把画背面对着莱妮,倚放在墙边。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兜,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喏,这是说好的报酬。”

莱妮的内心在抗拒,因为她看见纸币上挂有黑色的线头和不知名的渣子,画家的指甲缝里填满了颜料。莱妮捻起这几张零钱的边角,她连数都没来得及就把它们一股脑的塞进了手提袋,她现在讨厌这个干干净净的画室,这让她难受。假如这个画家还要用敬语礼貌的同她告别,她相信自己还可以加快下楼的速度。

莱妮还有几尺就能走出阴冷的巷子,此时从两栋民居之间的缝隙间可以窥见转为深色的天空。“我再也不当什么模特了。”莱妮暗暗发誓,她一边踢开脚边的铁罐一边往街上走,“再也不会了。”

 

阿德里安坐在了阳台上,即使他衬衫外套了件马甲,作画后汗水也透过了衣物。他没关上身后的窗子,窗帘从他的手臂边蹭过,越到晚上风越是生硬,他背上的汗毛都直立起来。他的身体要是一个倾斜,没保持了平衡,他就会从二楼摔下去,他最后看到的风景会是两栋民居间狭窄的天空。

他环视着他的画室,这个空旷的房间。这比他的卧室要安静。

画室右侧的门开了,伴随缺乏润滑的合页发出的噪音,阿德里安听见雕刻刀掉落在地上和打火机的脆响。他看见他的朋友从铁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接过来,等对方借他个火。

“你画了啥。”他的朋友拿手挡住打火机的火焰,他的喉咙常年受香烟的毒害而变得沙哑不堪。

阿德里安的从嘴里吐出烟雾后,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比木雕要好许多的东西,昆策。”

昆策一边笑一边低声骂,“你个混账东西!”他蹲下身把画布翻过来,显然他被阿德里安的作品吓了一跳。他看见有着深色眼睛和高挺鼻梁的女子正垂死挣扎,她倚在墙壁上,麻木地望着画外的昆策,但她眼里早就没了求助的意愿。

“这是什么,阿德里安?”昆策抚摸着下巴上金色的胡须,这表明他想不出个头绪。他总是理解不了阿德里安的脑子里塞的都是什么东西。

阿德里安的烟没抽几口就被按在了阳台上,在刷上绿漆的木板上留下了漆黑的痕迹。他撑住下巴看着昆策,“我看到的东西。”

“你能不能把嘴张开了说话?”昆策半是恼火半是觉得好笑,他扶住膝盖站起,接着他就听阿德里安清楚地朝他说:“去你的。”

短暂的沉默并没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感到不适,安静是很难得的。何况阿德里安要是不想开口,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昆策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一起望向窗外的街道。夜晚不久将会降临,多数店家的灯都亮了起来。他们都听得出来酒馆里的笑声减弱了,街上的行人少于过去。教堂的钟声忠诚的响起,鸽子同过去的几百年里一样环绕城市飞行。去教堂的人会比过往要多,人们所祈求的东西远多于过去。

阿德里安说:“她是个犹太人。”

“你怎么知道?”他友人的惊异比舞台剧的演员还要夸张。

“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知道怎么认出犹太人,他们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阿德里安摆弄散落在阳台上的烟灰,把它们搓成一堆然后又吹散。

昆策同情的向画里的女子致意。

阿德里安从阳台上跳下,他端详着友人的衣着,今天昆策带了条领带,在阿德里安看来这可笑极了。昆策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挑起枣红色的领带说这是他早上在柜子里发现的,配上蓝底的衬衫正合适。昆策还说他明天会穿这一身和一个艺术品商人见面,他现在充满信心。

“你就等着被它吊死吧。”阿德里安拽了拽衬衫下摆,他挺直后背,让自己看起来精力充沛,“你要是想混进衣冠禽兽的酒会里,你戴着领带和他们相聊正欢再好不过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当吊灯上多余的挂件了。”

昆策咬住香烟嘟哝着,不用想都知道他是在抱怨友人的刻薄。

阿德里安认为自己现在看起来无懈可击,不会有人责备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昆策见他准备离开,起身将要送他离开。“你去体检了吗?我听说你弟弟已经去了。”阿德里安停住了,他似乎愣住了,在费尽力气理解昆策话里的含义。   “不......”他的话更像是在低吟了,“还没去。”

“已经有传言说他们会进攻东面了。”现在各种消息在城里流传,每个都像是真的,他们就和见到了上面签署的文件一样。“听着和我们已经把莫斯科抓在手里一样。”他笑着等待阿德里安的回应。

阿德里安呓语着什么,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看着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和分明的关节,消瘦的手背上皮肤都起了褶皱;翻过来再看手掌,干枯的皮肤上掌纹弯弯曲曲。“我会去的,但是总是有办法,不是吗......”他完全是在对自己说,他不愿放下手。很显然他想到了方法。调色盘在他手指上留下了一圈痕迹,像疤痕。

“昆策,你木匠的手艺还熟练吗?”阿德里安突然问道。

“怎么了?要我给你做个新画架吗?”

“多做些棺材吧。”阿德里安稍作停顿,“我们都会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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