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Über den Profess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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Über den Professor

Über den Professor

 

Der Maler

Kapitel 8

1966年 波恩

时至深夜,三楼的那盏灯成了整条街上唯一的光源,尽管它在一片漆黑里显得突兀,它还是颤颤巍巍的闪动着,连窗边植物绿叶都无法鼓动的微风都能够抹灭这点光亮。假若此刻有人从窗下经过,大概会仰着头望向从窗子内挣出的窗帘——它在夜风里展开,让人误以为是面惨白的旗子——猜想是什么人在夜半时分不眠不休,接着他会低下头试探着迈出一两步继续前行了,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忘了街上某一幢房子三楼的某个狭小房间里还曾亮着灯,因为无论那里是有什么夜话还是什么勾当,都是无需在意的他人的故事。

真正在意那微弱灯光的只有飞蛾,它们毫无声息的落在窗框上,而后扇动翅膀越过橄榄绿色的木柜,和柜上粗陶烧成的空花盆擦肩而过,触碰发烫的灯泡又马上飞离,悬在这微小的太阳的一旁。它们看见昏黄的四壁之间立着三个画架,未完成的画作上颜料仍是粘稠的;本是褐色的地板上满是泛白的斑驳色块,散落一地的揉成团的信纸是无法遮盖的;摆在桌边的植物是垂死的,恰如桌前的罗伊斯·菲弗尔一样低着头,不见生气。它们听见,如果它们听得见的话,罗伊斯·菲弗尔每一声叹气都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听见他的饥肠在作响。

罗伊斯饿得握不住笔,他感到自己的胃袋被饥饿感一次次痛击。他身后的橱柜里并非空无一物,里面有一根散发着大蒜气味的香肠、被剜去一块的苹果、表皮坚硬难以入口的面包、半瓶陈旧的葡萄酒。可是他得忍耐,那是要留到明天清晨作早餐的。他也没有心情去咀嚼,去感受口腔里的面块或是肉沫,眼前空白的信纸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亲爱的不辞而别者——”他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若要我在此向你献上最深切的致意,我们之间便多了不必要的隔阂。但叫我在这没有你的数不清的昏黑日子里不去发狂似的怀念,我向耶和华起誓,那是一通胡扯。”他产生了种错觉,他的左手穿过了她的发丝,抚过她的脖颈,那般柔软。

“我又到了我们常去的咖啡馆,那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不堪。我勉强抢到了窗边的位子,要了你喜欢的曲奇,你最喜欢坐在那望向窗外,不是吗?我竟以为你会现身于此,我相信冥冥之中的安排,那便是主计划之中的。我想,当你拂去座上的浮尘提起裙摆在我面前坐下时,我应当称呼你为‘您’还是‘你’,你是否还允许我拥抱你亲吻你的脸颊。我等待着你。本应赴约的你却让这样一个痛苦的人在没有你的人群中苦苦挣扎。我看到离座的金发女人,在我身旁就座的棕发女人,但她们都不是你。到此为止我心里产生的便是无尽的苦痛和愤怒,你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的背弃,阿洛伊西娅,你留下的弃子的啼哭永远叫我颤抖——”

罗伊斯·菲弗尔停了笔,笔尖悬在“颤抖”一词上方。

藏蓝色的墨滴从那漏墨的老钢笔中溢出,混着泪水一同模糊了一片愤恨的文字。他将笔狠狠摔在桌上,更多的墨水溅出,甚至染在了他磨蹭得泛黄的袖口上。信纸被揉成一团是不够的,只有让它连带着曾经的念想一起粉碎才叫他舒气。可他还是不住的颤抖,摇篮里的婴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哭声折磨着他的鼓膜和神经。

罗伊斯·菲弗尔揪住自己的头发,抽噎着,“该死的、不知廉耻的、背信弃义的恶女!”

罗伊斯·菲弗尔时常会带女人回家,不同的、陌生的。有的是金发的,有的是褐发的,卢卡斯·菲弗尔的印象里还有一个红发的。她总是调笑着揉弄卢卡斯的头发,捧起他的脸往他的蓝眼睛里瞧,“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她说这话时鼻尖贴近了卢卡斯的脸颊,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的雀斑,除此之外他闻到刺鼻的洗衣粉味混着芳香过头的脂粉味,再感受到她指尖上老茧,他就不再有什么疑惑的。

罗伊斯和这些女人相处十分自然的有了一套固定的模式。起先,他会拉着她们的手让她们坐到画架前,嘴里叨咕着“我的缪斯”“上天的杰作”,此时常是日落时分,她们脸上的绯红不知是朝西的窗口迎进来的夕阳映得,还是那些词组挑逗出来的。罗伊斯作画的过程很是拖沓,炭笔行在布上总是磕磕绊绊,到底是用印度红还是威尼斯红他也要花时间考虑一番。卢卡斯为此感到厌烦,他对那些画并没有什么憎恶,只是他父亲那幅优柔寡断的模样叫他发笑。可那些女人乐此不疲,漫长的过程里她们看着窗外的太阳隐入重重高楼间,听罗伊斯讲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这时就已入夜了。罗伊斯打开房里的灯,它频繁的闪烁使得墙上的影子不时的融入黑暗。他会端出面包和糖渍的李子,偶尔有一根香肠,晚餐简陋得让她们皱眉。可她们还是会在餐后用手边的白布抹去罗伊斯嘴边的面包渣,尽了自己义务。卢卡斯不会在桌边用餐,他深知自己那没有他的位子,于是他揣着半块面包到另一间屋子里。接下来她们会到卧室里,坐在床边等待罗伊斯。房间里仅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窗帘勉强能够为这提供阴影的庇护,悬挂起的灯泡摇晃着,屋里的影子也随之摇摆不定。即使罗伊斯把门关上,那些嬉笑声和喘息声也在卢卡斯耳畔游走,他休想获得一夜的安宁。不过,罗伊斯睡得倒是安稳,哪怕第二天是周日。卢卡斯早已习惯独自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教区的老人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的念出他父亲的名字。清晨的钟声也无法唤醒他的父亲,罗伊斯心里那属于主的钟也不能。

弥撒结束卢卡斯回到家中时不见罗伊斯枕侧的女人,更不必提离了家的罗伊斯,他只留下一床凌乱不堪的被褥。卢卡斯想他大概是去了街角的酒馆,那聚集着无所事事的“画家”们,那才是罗伊斯·菲弗尔的“家”。卢卡斯把被子理得平整,和冬日里无人糟蹋的雪地一般,之后他会坐到桌前,被完成的和将要完成的画围绕着。画里的金发女人、对门的家庭主妇、街边失去了左臂的乞丐,为某个公司服务的文员,他们无一不面色枯槁眼神空洞,被他们注视着真不好受。不过卢卡斯对这种感受并不陌生,每当他坐在教堂里,他就感到屹立在高处的天使们审视着他,窃窃私语讨论些不可知的事情。

罗伊斯通常不会在白天回来,卢卡斯可以占有家中唯一的桌子直至深夜。他会在桌上摊开本小册子,学校发的黑色封皮的圣经故事,翻开来里面的纸张很容易被捻得发皱,字迹倒是印得清晰。每逢无事可做时,卢卡斯便逐字逐句的阅读那些神迹和殉道,脑子里回放的是课上神父平乏无力的宣讲,同时伴随着坏掉的磁带播放时发出的沙沙声。他对这些故事既非深信不疑又非不屑一顾,他一遍遍的温习只是想从字里行间寻到些许证据,或许称作纰漏更为准确。若是让任何一个教员知道他都会惹上麻烦,但他既不会像煤炭商人家的儿子或是杂货店家的儿子在中午餐前祷告时笑出声来,也不会在课上保持沉默让人质疑他的理解能力,他的言行容不得指摘。

太阳西沉他也该吃些东西了,他从橱柜里拿出剩下的面包。张开嘴,咬合,咀嚼,如此机械重复他忘了自己在进食。他会突然停下,思索某个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句子,它是天边掠过而不留痕迹的鸟。他放下面包,直到想起那是“Hoc est corpus meum”才继续吞咽。除了学校的神父不会有人因为他记住了耶稣的话而感到欣慰,称赞他的聪慧。可即便如此,卢卡斯也看得出神父眼中彼此纠缠的漠然与遗憾,他甚至读出只会留存在心底的话语“卢卡斯·菲弗尔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他的父亲......”。

时间再向后推移,房间昏暗需要点灯火,这时就少不了从卢卡斯面前闪过的飞蛾。他也想不清自己为何要伸出手将飞蛾握在手中,他捂住双手时感到那小东西的翅膀刮蹭着他的掌心。他拿笔尖戳破那层薄翼,飞蛾被钉住了。他揉去手指上的亮粉感到一种滑腻感。不断挣扎却无力逃脱的蛾子在被扯下腹足时僵住了片刻,随后余下的腹足痉挛般的收缩着。这个游戏以卢卡斯拽下飞蛾的触角告终,触角连带着它的头颅脱离了颤动的身体,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液体染在了他的手上。卢卡斯望着那已称不上是生物的残骸,想起自己弥撒结束归来的路上,看到横在电车轨道上的被碾死的狗。想必是电车倾轧而过,他这样想着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盯着那摊在地上不成形的尸体。他抬头看见的是楼顶上即将飞上天空的天使塑像,他恍然大悟般的露出微笑。耶和华也好,被否认与抹除的其它神也好,都同他一样,在此目视着这个城市,但祂们也只是目视而已了。

到了街上只剩这间三楼陋室还亮着灯的时候,罗伊斯也就回来了。卢卡斯接过他递出的软帽,搀住他的手臂,可是要承受住罗伊斯压过来半身的重量太难了。罗伊斯需要些止痛药,让他头痛的不止是酒精还有他背负着的对门阿伦斯一家的债务。他总是对阿伦斯夫人说,等我接到了单子我就马上还上,不过那些稿费无不耗费在酒馆里。阿伦斯先生什么时候去领薪酬,他了如指掌,想到那到手的几马克他又会喉咙发痒,只有比尔森啤酒才能治得了。到了那天,他又会敲响邻居的门,说“就帮我一个忙吧。”

他进了卧室就叫卢卡斯滚出去,要是卢卡斯动作迟缓些怕是少不了推搡乃至殴打。他摔上门不久不停息的啜泣声传到卢卡斯耳畔,他低声用不堪入耳的词语咒骂着,卢卡斯依稀的能辨识出一个名字,阿洛伊西娅。咒骂之后紧跟着的是割裂似的悔恨,卢卡斯听见膝盖撞击在地板上的声音,他透过门板上的缝隙看见他的父亲手持一个雕刻得粗劣的木雕,那并非圣母像,也并非其它什么圣像。罗伊斯抚摸那木雕好像抚摸爱人的脸庞,不顾细小的木刺扎进他的手指,他依旧念着那个名字,阿洛伊西娅。

阿洛伊西娅,卢卡斯默念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打呵欠,就如同他读“阿伦斯”、“阿道夫”和“阿芙拉”一样,“A”开头的名字会让他昏昏欲睡。可当他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个名字的主人的形态时他就清醒过来,她是否和罗伊斯带来的女人一样卖弄风姿,或者她是否和对门阿伦斯的女儿一样怯弱寡言?她会在清晨的咖啡馆里和别的男人谈笑打趣吗,她会在深夜里安抚啼哭不止的婴孩吗?卢卡斯只知道,那个男人不会是罗伊斯,那个婴孩不会是他。

描绘“阿洛伊西娅”的不仅有卢卡斯一个,罗伊斯也用画笔让她在画布上重现。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罗伊斯持着炭笔不再迟疑,每一根线条都跃在布面上,相互联结构成一张未曾相识的脸庞。坐在一旁板凳上的卢卡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暖黄、赤红和白色铺成白皙的皮肤,笔刷蘸着黑色和生褐色梳理成一头秀发,阿洛伊西娅鼻梁高挺,嘴唇丰满,这些在卢卡斯眼里都有着一种熟悉感。最终他想起教堂中的圣母像有着同样的似有似无的微笑,他反而觉得这个“阿洛伊西娅”与他离得更远了。本应点上最后几笔颜料的眼睛却是空洞的白色,罗伊斯垂下双手与他的阿洛伊西娅相望,迟迟不肯动笔。到了此刻他才想起一直坐在他身侧的卢卡斯,他转头露出的惨白面孔让卢卡斯不安,好似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冰冷尸体,罗伊斯连抬手的动作是僵硬的,手臂是摇摇欲坠的枯枝。他把住卢卡斯的脑袋,瞧进他的蓝眼睛,他的指甲抠得卢卡斯面颊生疼,但卢卡斯拗不过他,想要挣脱却被扼得更紧,最后动弹不得。卢卡斯与他的父亲对视,从父亲浅色的瞳仁里他看到一个微笑着的面孔。那是平和的宽恕似的笑容。

在卢卡斯反应过来前,罗伊斯的巴掌由右耳刮向面庞,起初的麻木感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接连而来的疼痛由皮肤下渗,透过血肉钻入骨骼。卢卡斯没有哭喊,这让罗伊斯再次伸手前的停顿稍纵即逝。又一下,卢卡斯听到了右耳里的虫鸣,它们吵得他昏头转向,房间里的物件都在逆时针旋转,扭成了可笑的样子。在卢卡斯恳求罗伊斯住手前他都不会停下,虫的鸣叫愈发的响亮,达到一个顶点后渐弱,最终归于宁静。扭曲的事物仍旧不停生长。闪电刺穿了阴云也照亮了罗伊斯泪水横流的脸,卢卡斯这才看到,罗伊斯的脸苍老、尽是褶皱如同枯老的树皮,脸上的皮肤蒙在骨头上随时都能脱落。随后而来的应是撼动墙壁单薄的楼房的炸雷,可卢卡斯发现,他的右耳听不见了。

罗伊斯抽噎着转过身去,但他并没有重新拾起画笔。他把猩红色挤在阿洛伊西娅的眼睛上,用手抹开直到他不再看到她的眉眼。卢卡斯眼里阿洛伊西娅面上的笑容转为讥讽的、不屑的。这是不够的,他又把黑色涂在画布的各个边角上,虎克绿、白色都被掺了进去,浑浊的、厚重的颜料在罗伊斯手里重构成新的光景,深邃的黑色中的红色,像炸裂开的心脏,破碎的初阳。罗伊斯成了被剪断丝线的木偶,他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是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哭着哭着,几丝笑声从牙缝里泄露出来,丝缕的笑声变成撕裂的大笑。就这样,卢卡斯看着罗伊斯边哭边笑,他那时意识到罗伊斯已经被“阿洛伊西娅”掠夺得什么都不剩了。

日后罗伊斯对那幅雷雨中诞生的画颇为满意,他称那是最令他满意的作品。街角酒馆里的朋友提议把它命名为《黑色中的红色》,并为他联系了买家。他细细打量那画许久,他眉头紧皱好似那画并非出自他手,最后才答应就叫这个名字了。

他的朋友,按罗伊斯的话说,都是言行高尚、信仰虔诚的人。不过道貌岸然者总有套不那么合身的礼服,但他们依旧引以为傲,每谈及此事都是神采奕奕。但凡有人敢质疑他们的温文尔雅他们都会显出一幅“定叫他付出代价”的样子。卢卡斯•菲弗尔深谙此事。他甚至可以为此类人列出一本图志。他们善于虚张声势,无中生有,若是有了酒精他们更是无所不能——而他的父亲总愿拿出他能买到的最好的酒来款待他的客人,以示他身为东道主的诚意。于是他们痛饮,高谈阔论,花白的啤酒沫溅在满是褶皱的呢子外套上。

他们自诩是美的创造者,他们的指甲缝间挤满了干涸的颜料,或是掌心的纹路被石膏填平,他们拿轻蔑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当视线落在徘徊在酒桌和画架之间的女人身上时便露了馅,他们眼里闪起了别样的光彩。罗伊斯扯起女人的手,不住的亲吻她的嘴唇,但是他看得出来那些吻除了嘴唇并未触及他物。所有的来客为他们欢呼,好似祝福一对新婚的恋人,不过女人表现出的羞涩蹩脚而滑稽,叫卢卡斯看得嗤笑。罗伊斯引她走入房间,众人听到门锁的清脆声音后哄笑着继续痛饮。

卢卡斯•菲弗尔透过木门上狭小的缝隙窥探到一个纤细的背影。他当然无法从那喧闹中剥离出衣物脱落的摩擦声,也不能听到在女人耳边吹拂的甜言蜜语。他看到女人用臂膀环住了他的父亲,多少年前那个生下他的阿洛伊西娅也是如此。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那个被他父亲痛哭着咒骂却又让他破涕为笑的女人。他这样想着,意识同天空中的月亮一同下沉,最终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阳光已越过了桌上尽是污渍的酒杯和倒在地上的板凳。喧闹最终在阳光下化为灰尘,绅士们也早已不见踪影。他踉跄起身,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女人早已离开,只剩他的父亲仰面向上。他想,是时候叫醒他了。除了绘画罗伊斯总归是有些别的营生方式,今日是星期一,过了中午他会被工头呵斥的。罗伊斯醒来时会被恼火席卷,卢卡斯自然而然的成了怒火的承受者。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唤醒罗伊斯。他抚摸了他父亲的脖颈,把手指置于他的鼻下。

原来他已经死了。

卢卡斯记得那一日是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七日,他记得自己敲开了阿伦斯家的门,他忘不掉阿伦斯夫人开门时是颇不情愿的,她勉强支出的怜爱微笑之下是厌倦和鄙弃。卢卡斯对此谈不上习以为常却也把它当作日课一样不可避免的东西。在他说出“我的父亲死了”的瞬间阿伦斯夫人的脸上没了表情,显然管理表情的中枢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看她呆滞的模样卢卡斯想到了目睹神迹的信徒,不过阿伦斯夫人没那样的好运气,他费了些力气好让自己不笑出来。阿伦斯夫人脸上的空白被震惊所填补,卢卡斯这才意识到他该用悲痛的语气抛出这个事实,挤出些眼泪让人知道他还严守第四诫,而不是用缺乏起伏的语调好似谈论今日天气一般讲述他父亲的不幸。他哽咽着,阿伦斯夫人紧绷的神态才缓和下来,轻拍他的肩头并在闻声而来的阿伦斯先生耳边低语,她以为重复那个死讯会叫这个孩子哭得更厉害,那就让心软的人心头一颤了。

阿伦斯先生叫来了医生。医生的到来让卢卡斯确信这桩死亡是可以印在白纸上的现实。阿伦斯夫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卢卡斯想罗伊斯这时要是在床上翻了个身,扶住床边起身走到阿伦斯先生面前,轻松愉悦的打过招呼后提出“早餐吃了什么”的无聊问题,阿伦斯一家肯定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应答几句后掩上吱呀作响的门。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医生用他不能理解的词语解释罗伊斯的死因,他只知道罗伊斯的时间到了。可以找神父来了,医生临走前这样说道。

罗伊斯·菲弗尔确实死了,卢卡斯想他不必再为工头的咒骂而惶惶不安了。那张惨白的脸会逐渐僵硬,变得可怖。卢卡斯偏头看向阿伦斯夫妇,他们迟早会落入六尺之下,同样,罗伊斯的情人们会衰老腐朽,楼下面包店的店长会被蛆虫咬噬干净只留下他的假牙,他也会迎来相同的结局。他们会死。他想到桌上支离破碎的飞蛾和街上被碾死的狗,一颗石子被掷入了他的脑海,这却引起了风浪,尖利的声音抓挠着他的头皮,他想天使吹起的号角大概就是如此,那个声音大叫着“死了!死了!”。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不清不远处阿伦斯夫妇的低声议论。教区的浪子罗伊斯·菲弗尔死了,着手为他处理后事倒是能落得个好名声,但对阿伦斯夫妇来说不能偿还债务的孤儿只会让他们头痛,这些卢卡斯心里多少想得清楚。他们做出的决定是,阿伦斯先生去找神父,阿伦斯夫人留下了陪在卢卡斯的身旁。她表现出的温情令卢卡斯感到隔阂。她不肯闭上嘴,她不断的询问着卢卡斯,是否感到饥饿,是否想吃些曲奇,哪怕她的发问谨慎而亲和,卢卡斯还是保持沉默。这可怜的孩子受到的冲击一定不小,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卢卡斯觉得这些句子被写在了阿伦斯夫人的眼里。与卢卡斯目光相接,阿伦斯夫人很快移开了视线。那双蓝色眼睛在凝视她,她被推上了审判庭,她只得不断的谈些无关的杂事来为自己辩白。阿伦斯先生终于带来了神父,喋喋不休的阿伦斯夫人可以安静一会了。如卢卡斯所见,来客不止神父一人,还有安德施。

安德施是罗伊斯的老主顾,青年会的名人,为竞选操心的忙人。卢卡斯还能从罗伊斯口中得知他另一个称号,“狗娘养的”。他一进门就把因悲痛而紧紧拧在一起的面孔展示在他们面前,但是他不会流出一滴眼泪,因为他要让一切显得正规而严肃。他用沉痛且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我们失去了一个艺术家。”他开始了他的致辞,让人误以为葬礼提前进行,他们已经站在了为罗伊斯立好的墓碑前。安德施善于在各种场合发表演讲,在青年会的会面上他会对“何为形而上学”大谈特谈,在竞选上他会陈述繁荣的奇迹并未远去,哪怕仅是在菲弗尔父子面前他也会谈起艺术的至高无上。“他作品的价值是金钱无法衡量的。”无论同意与否,阿伦斯夫妇和神父都微微颔首以示认同。卢卡斯险些挑动脸颊上的几块肌肉,用笑容搅乱这肃穆的发言。安德施常委托罗伊斯画些肖像画,画他自己和他的未婚妻,画拉斐尔的圣母像,前者罗伊斯要价八十马克,后者要七十马克。安德施总能想办法把价格砍到七八成左右,他或是说本月的工资还没发下来或是说做了某种投资手头很紧,报酬往往会拖上半个月,最多可能有一个月,到了时候安德施让家里的保姆跑个腿,把零碎的钞票包在普蓝色的布里,偶尔罗伊斯点着数目会发现少了五马克。待安德施下次露面罗伊斯把这事摊到明面上来,他又用无辜却躲闪的目光证明自己的清白,罗伊斯睁圆了双眼指着安德施的鼻子高声骂道:“你个狗娘养的!”尽管如此,罗伊斯还是会接安德施的活,毕竟他是为数不多的主顾。罗伊斯还能从他身上捞来一两瓶啤酒,安德施在撬开瓶盖前会出于天主教徒的良心说“您喝的太多了!”,罗伊斯则会大笑,“如果你有良心你就不会只给我五十马克了!”喝了酒的安德施会伸长脖子,提高音量,生怕罗伊斯听不见他的话,“艺术!让我们敬艺术!”罗伊斯嘟哝着,“滚蛋吧,你个狗娘养的。”

安德施的讲演未能流进卢卡斯的耳朵,就如同神父的惋惜、阿伦斯夫妇的哀叹在他耳边徘徊一样。这些叹息声直至葬礼结束才会停止,卢卡斯听得疲倦了。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他、安德施、阿伦斯夫妇与神父,如卢卡斯所想的那样,安德施是致辞的那一个,他感情饱满令人闻之落泪,阿伦斯夫妇带来了一束白色的花,神父恪尽职守的完成了他的任务。至于那些金发的、褐发的或是红发的女人,以及与他痛饮的朋友都没有出席,至于“阿洛伊西娅”就更不用提了。卢卡斯并没有感到失落,那个女人若是此时出现他反而会不知所措,那个将罗伊斯·菲弗尔掠夺得一无所有的女人,他又该如何面对呢?卢卡斯也意识到“阿洛伊西娅”的缺席意味着他无处可去,他可能会被送到孤儿院,靠微薄的救济金度日。但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神父带来一个清瘦的老人。卢卡斯打量着眼前的高个男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他腰板挺直。他不喜欢他突出的颧骨,这让他想起了学校里教他们读圣经的那个神父。此外,他不苟言笑,穿了件黑色的大衣,像是有备而来。

这是你的祖父,卢卡斯。神父这样介绍道,老人点了点头。他会带你走,你以后会和他一起生活。神父临走前对祖父说道,感谢您能照顾他,阿尔弗雷德。

卢卡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顺利的接受着这个事实。阿尔弗雷德站在客厅中央,被罗伊斯的画所围绕,卢卡斯不难辨认出他眼里的难堪与恼怒。阿尔弗雷德把画架上的画撤了下来,把它们和摞在地上画摆在一起,总共五幅。他又翻开了所有的抽屉,搜罗出全部的草稿。罗伊斯的作品被收进了行李箱。阿尔弗雷德叫卢卡斯去找些常穿的衣物。不过两个小时收拾完了行李,阿尔弗雷德带着卢卡斯坐出租车到火车站,勉强赶上了前往林区的火车。

十一月里火车的车窗蒙上了雾气,这雾气蔓延开来使得整个车厢潮湿而黯淡。卢卡斯的眼皮沉重,所见之景忽明忽暗,雾气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翳。他隐约的听见阿尔弗雷德说:睡吧。这个单词是一个许可,卢卡斯阖上了眼,任由自己随着车厢左右摇摆。黑暗中他听到售货员推着轮子缺乏润滑的小车行进在座椅之间的过道上,听到与他相隔不远的地方一个肥胖的男人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听到列车员用刺破凝滞的充满腐烂头菜气息的空气的声音高喊着一个个站名,这都让卢卡斯心头发颤。阿尔弗雷德又在做什么呢?他剥开麦芽糖的糖纸时伴随着窸窣的声响,这钻进了卢卡斯的左耳。卢卡斯听见这个老人平稳不乱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老人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脏和一座运作良好的时钟一样。那句“睡吧”被拆解成音节,音节分化为被拖长的小小颤音,不再有任何意义的音素宣告一段刑期的终了,他告别了整日萦绕在耳边的华丽的空话与庸俗的笑话,粗重的喘息和低劣的戏耍不会在闯入他的睡眠,恸哭和嗤笑也走进了坟墓——全都不见了。

卢卡斯像是经历了一段长眠,当他再次睁开眼来他看见的是灰黑色调的世界。灰白天空下,太阳散发着冬季特有的苍白的光,披着粗粝外衣的水杉上落满了不愿离去的乌鸦,地上已铺上了一层雪,那些烟囱半死不活的吐出的废气中飘着煤灰,煤灰给薄雪覆上了一层黑纱。河流隐藏在起伏的林地里,像洒出的墨水流淌,也像大火焚烧后的漆黑炭迹。火车越过桥梁,桥下是纵横交错的铁路,铁灰色中罕见些许锈红色,灰绿色的货车车厢里满载着漆黑的煤炭。尽是黑色灰色,但是阿尔弗雷德用火焰的红色将这张黑白照片烧灼得残破。阿尔弗雷德焚尽了罗伊斯的画。

阿尔弗雷德的家是一间兀自立在林区边缘的旧屋,灰色砖石砌成的房屋和阿尔弗雷德给人的印象相同,年迈拘谨,缺少温度,卢卡斯估摸着自己会在那里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阿尔弗雷德把行李箱中的画倾倒在房前的空地上,画布落在地上木制的框架撞击在一起,画纸在风里四散而去。捡过来,阿尔弗雷德如是说,那是容不得抵触和拒绝的口吻,卢卡斯弯腰把画稿如数捡回,用画布压住。阿尔弗雷德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根发潮的香烟,以及一盒火柴。点上烟后,划亮的火柴被丢到画纸上,一个边角被点燃烧黑,火苗就沿着焦黑的轨迹攀爬至亚麻布上扎根生长。阿尔弗雷德吐出的淡蓝色烟雾在风中变换着形状,在卢卡斯眼里那成了某种预兆。他透过烟雾看见火越烧越旺,未燃尽的画稿残片被热浪鼓向空中又飘摇着落下。他听不清画布木框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但他能闻到松节油燃烧的味道。这个味道曾出现在他的睡梦里,罗伊斯的“画室”,家中的客厅,熊熊燃烧,如今成了现实。阿尔弗雷德的烟没吸几口就被扔进了那堆残骸中。卢卡斯瞥向这个高大的老人,他不摆出任何一种神情,可每一道皱纹里的鄙夷和懊恼的溢出了。他嘴唇蠕动无声的将字词挤出,卢卡斯看到“耻辱”一词消失在风中。

“人们要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阿尔弗雷德的不大的声音敲碎了两人之间的静默。“正确的事情,你明白吗,卢卡斯?”卢卡斯没有应答,不过阿尔弗雷德似乎也不需要得到一个答复。阿尔弗雷德又点了一颗烟,深吸几口后也不见他吐出烟雾来,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时他看着和一个午睡后醒来愉快欣赏园里修剪得整齐的草坪的老人别无二致。

卢卡斯·菲弗尔在林区的生活很快步入了正轨。阿尔弗雷德为他在附近的教会学校寻了个位置。每日清晨醒来阿尔弗雷德准备好了早餐,虽然不过是些煮熟的土豆配上汤料溶成的肉汤,也比过去所吃到的东西新鲜得多。阿尔弗雷德少言寡语,卢卡斯也惯于保持无言,除了汤勺擦过碗底和咀嚼这些若有若无声音在卢卡斯耳边悄声溜过,再无其它声音了。卢卡斯还未拿起书包迈出家门,第一个患者就可能已经上门了。林区边上的镇子不大,不过两百口人家,大多靠林区旁的伐木场营生,平日里相互招呼各有来往。阿尔弗雷德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到了冬季自然忙了起来。刚到的几日,卢卡斯出门前免不了要收到来自那些患者的问候,吃住是否适应,学校可还习惯,他笑着满足这些人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的问候者则对阿尔弗雷德说“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些夸赞在阿尔弗雷德耳中无异于那些枯燥且被夸大的病情描述,“快去吧,不要迟到。”这是他抛给卢卡斯的指令。于是卢卡斯踏上铺上煤灰的并不平坦的路,向着学校去了。

一路上左右张望能看到许多他在波恩未见过的事物:被收割的平坦麦田上只剩下秸秆堆放整齐,麦田尽头是扇叶残破的风车,刷在墙表的红漆褪了色,想来是被机器取代因而许久无人使用。时间还早,路上除了送奶工和送报工少见其他人出门。卢卡斯常与这些人打个照面,无论是上学的路上还是周日的教堂里。依卢卡斯所见,他们虔诚胜过安德施,聪慧不及阿伦斯夫妇,他们不吝惜投向托盘的纸币,平日里争执时忘了不得贪图邻人财物。学校里的神父重复着波恩人嚼烂的陈词滥调,卢卡斯却也要听得详细,每日回到家中,晚餐时少不了背诵《要理问答》。当阿尔弗雷德问道:“样样的事天主都知道吗?”他便咬紧“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三个词,“连人心里隐秘的情念”他也要脱口而出。阿尔弗雷德总要问上四五个问题才会满意的咽下那口煮的软烂的花菜,他老了,咀嚼对他来说是苦功夫。卢卡斯吃得比阿尔弗雷德快,但他不会早早的离开餐桌。他注视着挂在餐厅墙上的油画,那是上了年头的物件了,画上的水果不再闪着光泽,颜色暗淡看着接近腐烂。卢卡斯看得出来阿尔弗雷德对这画珍惜有加,画的边框被漆成了金色,上面少有灰尘,想必是常常擦拭。这样的画不止一幅,客厅和阿尔弗雷德的卧室里也有。它们色彩柔和,结构清晰,不同于罗伊斯笔下那些挣扎的颜料和凌乱的线条,它们让卢卡斯感到愉悦。

餐后卢卡斯整理餐桌时阿尔弗雷德不会问起学校里的事,除了迈过门槛的病人很难有什么勾起阿尔弗雷德的兴致。无事后卢卡斯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回到房间里阅读起来,越过那些生词他也能读个大概。哪怕书脊断裂,书页间有了虫卵,页脚浸渍了酒精,他也一遍遍翻阅着,直到最后他记住了哪个人物说话之前应当有花腔喇叭,哪个场景一共有五个人物出现。假使他坐在舞台之下,他甚至能说出那个演技拙劣的弄臣说错了哪个单词。

读完书的洗漱总会耗费些时间,墙上的镜子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会忽略时间的流逝,待阿尔弗雷德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才会把自己从镜中拉扯出来。卢卡斯厌恶镜子中的自己,尤其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叫他痛恨。人心里隐秘的情念不必天主启示,只需透过一双眼睛谁人都能知道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诸事。浑浊无神的眼睛死死的盯住自己,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了。蓝色眼睛里是一个麻木的男孩,他也不能从眼睛里解救那个男孩。当弥撒临终,他跟在阿尔弗雷德身后常会听到赞美“他有双好看的眼睛”,听到此话他不自觉的颤抖几下,“阿洛伊西娅”或许也听到过这般赞美,这让他作呕。阿尔弗雷德的沉默不语更是敲打他的脊梁。直至阿尔弗雷德打开浴室的门,卢卡斯才得以逃离。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听窗外呼嚎的野风等待新的一天走上同样的轨迹。

日子就是这般度过的,如黑白相纸上逐渐淡去的影像,最后全部成为一成不变的平淡的白色。

不过每个镇上都会有个“害群之马”,林区边缘镇上的这一个叫费迪南德。就叫费迪南德,没人记得他姓什么,也没人记得他究竟从哪里来,人们只知道在战争快要结束时他不声不响的出现在镇上一个废弃的房子里,自此之后他靠接济度日。阿尔弗雷德见到他时满是鄙夷,他叫卢卡斯远离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

某个下午阿尔弗雷德到镇上的一家为一个妇人接生,卢卡斯留在家中,他见到费迪南德在林子的边缘游荡。卢卡斯从厨房边角的麻袋里拿来一颗土豆,快步走向扶住树干低声咒骂的费迪南德。

费迪南德在接过卢卡斯递来的洗得干净的土豆前深吸一口气,脸上既没有喜悦,也不见失望,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可是他抽了水一般干瘪的面孔和泛白的嘴唇不会说谎。他掏出小刀的同时问道:“你从哪弄来的?”他手上稍不留意,刀刃就会在他的指头上留下新的伤口。只不过他连找把算不上锋利但也能凑合一阵的刀子的本事也没有,对于他那吃不上力气的手指来说,也不知道这能否称作是件幸运的事。上锈的刀刃在土豆皮还要蹭上点铁锈来,他上臂的力气都使上了也是无用功,在卢卡斯眼里,这只能让他的“漫不经心”看起来更加蹩脚。

“我家的厨房。”卢卡斯的回答让他停下,费迪南德拿余光瞥了眼这个只和他在教堂里见过几面的男孩。“你家老头不得打断你的腿啊?”好了,他终于磨出个豁口来了,只要他再用点力——该死的,他一边骂道一边把土豆捡起来。和饥饿的人抢夺食物和惹怒猛兽并无区别,所以早就立在枝头的乌鸦还不敢轻举妄动。

卢卡斯只是瞧他恼火地在裤子上把土豆蹭干净,“不会的。”他拿蓝色的眼睛大胆地打量费迪南德——费迪南德讨厌那种眼神。等费迪南德抬起头来看见卢卡斯平静地看他把削干净的土豆在粗布裤子上越蹭越脏,他便偏过头呵斥着威慑向他逼近的乌鸦。

半个土豆下去,果腹感才算有着落。费迪南德长舒一口气,倚在身后的柴垛上。目光再次落到手里的土豆上,他不明缘由地笑起来。和刚想起来身边还有个男孩似的,他问道:“小孩,有人教你去质疑点什么吗?”卢卡斯不言语。

“当然不会有人教你了。”他更像是在自问自答,他低声嘀咕着,责备自己的愚钝,“他们是最尽职的人了,了不起的一代,忠诚的一代。他们宁愿相信那些壮大的、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来气的词语。”

卢卡斯还是在倾听。他没有拿鞋尖阻拦地上行进的蚂蚁,也没有把干枯的叶片揉捏成粉末。“你该看看,身边又多了一个死鬼的同时听到‘放下枪吧,早就结束了!’,那些人是什么表情。”费迪南德想到这里就讥笑着,“小孩,你家的老头没救啦。”卢卡斯的沉默是催促他说下去的动力。“虔诚的老头,正直的老头,严于律己的老头。可他就是个贼,他还高明得很。”他瞪大眼睛。他继续叨咕着:“每天念叨阿门的人战战兢兢度日,用尽心思矫正事实,拿‘奇迹’欺骗我们。当我们终于只剩下教堂托盘上的零钱能拿来的时候,”他发觉手里的土豆开始有了氧化的痕迹时,他把发黑的部分啃下去,“我们才想起来天上还有位全知全能的老家伙。”他指向了被灰黑色枝条遮掩的天空。

“事实上,除了你的葬礼,那老家伙才不会出席。”他看着卢卡斯。令他失望的是,男孩没有为他的言论露出惊惶或是困惑的神色。就像一个卖力表演的角色没有得到掌声,真挚地倾诉的信徒没有得到回应。再看手里的土豆,费迪南德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尽管他的胃里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此后,在阿尔弗雷德出门前往患者家诊疗的期间,费迪南德时常会“恰巧”出现在后院和林区的交界处,他永远披着鼠灰色的短上衣,里面是件薄衫,粗布裤子的裤腿起了毛边甚至遮不住脚腕。卢卡斯站在二楼的窗边向下望去,费迪南德就倚靠在树下,驱赶着围绕在他周身的乌鸦。卢卡斯想起罗伊斯租住的楼房后的垃圾站,无人收养的野狗绕着垃圾箱挑拣些能吃的东西,腐烂的食物进了它们肚里也拖延不了他们的时日。卢卡斯会丢几片香肠给它们,野狗摇尾乞讨的模样并不好看,但他依旧记得讨得食物后的吠声比任何一条家犬都要高亢。卢卡斯搜罗了厨房里的剩菜,盛装在盘里端到费迪南德面前。费迪南德先会翕动鼻翼闻着残羹剩饭的味道,少许馊味令他眉头微皱。他正要伸手,卢卡斯撤回盘子,直视着费迪南德,既不说话也不用表情示意什么。只有在费迪南德颇不情愿的道谢时,卢卡斯才再次伸出手。

你叫什么?卢卡斯。两人一言一语搭上了话。费迪南德蹲坐在地上拿手抓着发了霉的面包蘸些结块的人造黄油往嘴里塞,说话含混。卢卡斯只是站在他面前看他进食,没有坐在他身侧的打算。你不坐下吗?不了。卢卡斯的回答简短得引起了费迪南德的不满,“你知道你说话像什么吗?你家老头把你训成他的兵了!”卢卡斯笑了笑,“我要是他的兵,我还会拿东西给您吃吗?”费迪南德哑口无言,他只得拿咀嚼声补充两人之间沉默的空缺。

“你知道你家老头原本是干什么的吗?”费迪南德以一种得意的口吻再次发问。

“您曾说他是个贼。”卢卡斯对这番指控很是平静,费迪南德见状挑起眉来。“小孩你记性真不赖。”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卢卡斯仍站在他身前,瞧着他用手指抹净盘子边缘的黄油和土豆泥的碎末。“当然喽,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医生。谁知道他是哪门子医生。”费迪南德没有发现到卢卡斯以观察的目光打量他的浑身上下。“集中营的医生。”他压低声音,左右顾盼生怕阿尔弗雷德从哪里走来,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向林子深处。这几个单词并未惊起什么波澜。卢卡斯听过“集中营”这个单词,从罗伊斯口中,从安德施口中。他们都以厌恶的口吻提及它,安德施话里要带几分忏悔,将近语毕还要带上“阿门”。至于“集中营”里都发生了什么,那是罗伊斯告诉他的。费迪南德见卢卡斯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的失望写在了面上——就是此时,费迪南德未能注意的片刻,卢卡斯不去掩饰他的笑意了。“事到如今他还引以为豪,旧日的荣耀。”卢卡斯这时想起,阿尔弗雷德每隔段时间就会从阁楼上取下一个木盒,盒里是三四个勋章,他会以卢卡斯未曾见过的温情抚摸他的勋章,拿沾着肥皂水的薄布把它们擦干净,然后盯上那么一阵在依依不舍地把勋章包起来放到盒子的底层。“他还是个贼。那些画,”卢卡斯知道他指的是墙上挂的那些,“都不属于他。他谋害那些犹太人,把画占为己有。”卢卡斯想到了那些画的主人会有怎样的结局。费迪南德把空盘放在地上,叫卢卡斯搭把手帮他站起来,长时间坐在地上使他腿脚发麻。卢卡斯估计着时间,阿尔弗雷德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一句“多谢款待”从费迪南德的嗓子眼里冒出,接着他一瘸一拐的往林子深处走去。

费迪南德的嘴是闲不住的。几次交谈卢卡斯便知道费迪南德的父亲是个入了土的警察。“把所有的话语和私欲带到墓地里的警察是最尽责最忠诚的人。”费迪南德那叉子指向大地,他要他的儿子像他一样,和修道士一般虔诚。当费迪南德从神学院滚蛋,那老头差点凿破他的脑袋。某一天卢卡斯刚在费迪南德面前站定,费迪南德就开诚布公的说道:“我不喜欢你的眼睛。”“是吗,”卢卡斯递出叉子的同时轻声道,他话里不见恼火或是沮丧,“很高兴您能这么说,因为我也不喜欢。”费迪南德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指尖颤动了几下,“你真是个怪小孩。”卢卡斯微笑着把叉子塞到他的手里,“很少有人这么说,但也许您说得对。”之后费迪南德聊起了他的老朋友们,他们在某个被炮火照亮的夜晚里变得僵硬;聊起莱茵河畔的姑娘,那姑娘嫁了人但丈夫不是他;聊起镇上的神父、面包店的帮工和护林人。

费迪南德能讲的故事也只有那些了,反反复复的叙述最终成了令人厌倦的牢骚话,他已然成了一个被掏空的皮囊,无论卢卡斯怎样询问,他都只能得到空洞的回响,这就是费迪南德索然无味的全部了。卢卡斯感到疲惫,他将每餐余下的饭菜倒掉,他不再回应费迪南德急切的遥望,哪怕费迪南德在咒骂、在乞求他都不会出现在林子边缘。

如卢卡斯所料,费迪南德没能熬过一个冬天。

镇上的人为费迪南德办了葬礼,这是卢卡斯在上学的路上听送奶工说的。卢卡斯低声说道,愿主垂怜他,接着他划了一个十字。他在放学后绕路到了墓园,找到了角落里新立的墓碑,碑上刻的仅有“费迪南德”与他的死亡日期,碑前的花是前几日下葬时摆上的,现在已经半数枯萎。与之不同的是地下的费迪南德会在气温回升后加速腐烂,远在波恩的罗伊斯也会如此。卢卡斯深吸一口气,冬天的空气凛冽,掺杂着林区特有的树木的气息,这味道让他感到轻松愉快,此刻也是这样。费迪南德死了,他离开时这一事实不容篡改。死了,简单的一个词他掂量不出重量来。他走在积雪之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杂音,他想,费迪南德死时恐怕就是一个雪天。费迪南德讨不到食物,饥肠辘辘,更糟的是他无法御寒,逐渐的他会在大雪里失去知觉,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的变成酱紫色。被饥饿感撕扯,被寒冷裹挟,可卢卡斯知道他可以熬许久。真可怜啊,卢卡斯对自己说道。他感到不可言喻的快感窜上了脊柱。

死去并不是容易的事,卢卡斯是能够想象的。他想起了他捡回的被捕兽夹夹断了腿的兔子,光是断了一条腿并不会马上死掉,本能让它在边界上挣扎一番,它的腿会不断的抖动、痉挛。用刀剖开腹部,它也会挣扎一阵。透过被血肉包裹的白森森的肋骨,他看到心脏试图挣开束缚——卢卡斯这时意识到,这是活着的啊。他手里的刀子停住了,他反复咀嚼着“活着的”一词,却没有注意流出的血沿着桌沿留下,滴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音。他放下刀,去触摸流动的血液,跳动的心脏,与此同时,他的呼吸愈加急促,手指在颤抖,直到他确信那是活着的温度,他才回过神来,发觉手中的兔子早已一命呜呼,而他的手已满是鲜血。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死”,由他制造“死”。他为之战栗。

卢卡斯没有注意到阿尔弗雷德站在他的身后。他垂下手,却无愧疚或痛苦,平静的讲述事情的起因与结果。阿尔弗雷德对他身后的一片狼藉未投以关注,也未举起手中的拐杖抽向他的脊背。把那儿收拾干净,阿尔弗雷德说道。卢卡斯照做了,他把尸骸裹在深色的袋子里,埋在了后院,用清洁剂把桌上和地板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开窗通风,不留一丝血腥味。事情并没有结束。卢卡斯把越来越多的深色袋子埋进后院,家中的清洁剂成了不可或缺的用品。阿尔弗雷德没有制止,他只是告诉卢卡斯怎样使用手术刀,怎样运用手腕的力量,告诉他每个器官的名称和位置。阿尔弗雷德偶尔会叫卢卡斯同他一起出诊,他作诊断时卢卡斯在一旁听着,卢卡斯慢慢的学会了些相关的东西。

生活就这样不急不缓的向前,他要到学校听乏味无趣的论道,每周末的弥撒不得显现出倦怠的样子,在路上和健谈的送报工聊些镇上的近况,为阿尔弗雷德做些小事,把袋子埋进后院——生活就这样进行着,向着唯一的目的地,那个卢卡斯曾无数次触及的结局。但卢卡斯有一种预感,这样的生活会结束,很快就会的。

阿尔弗雷德的离世是意料之中的。阿尔弗雷德死前不断的呻吟,他说他口渴,卢卡斯为他端来水可他却把水洒到衣襟上。深夜里他捂住胸口对卢卡斯说他的心脏绞痛,卢卡斯抚上祖父的手,那只手已经是冰冷的了,不久之后就不会再有“活着的”的温度。果不其然,阿尔弗雷德第二天清晨就咽了气。卢卡斯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会扶住棺材随着人们缓慢前行,想象悲伤的情绪该是什么模样,然后流出眼泪看着人们一锹又一锹的土填进挖好的坟坑里。他站在阿尔弗雷德的墓前,看到“阿尔弗雷德·菲弗尔”这一名字刻在白色石碑上,他更加确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这样一个狭小的容身之处。

这一年是一九七八年,卢卡斯·菲弗尔再次失去了人们称之为“家”的庇护所。镇上没有愿意收养孤儿的人家,这时想要经营好自家的生活已是件费力的事了。教区的神父出面同卢卡斯商量,把他送到就近的一家孤儿院中。卢卡斯的顺从令那神父感到欣慰,他祝福着卢卡斯,愿受到主的庇护。不知着祝福是否真的被印证了,在卢卡斯即将习惯了左侧床上的男孩夜夜的呓语与脾气恶劣的厨娘提供的难吃饭菜以及孤儿院和学校之间漫长的路途时,“好运”到来了。

卢卡斯记得那时一九七八年的十月十五日,那一日的弥撒同往常一样,令他困倦,但他还是强忍着困意等到仪式结束才打出呵欠。他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回去,那些景象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更希望看到些新鲜的未见过的事物,比如大门前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他能够从车牌号认出那是辆来自波恩的车。在午饭时他见到了这位波恩来客。这个男人眼皮耷拉着,看不出什么光彩的蓝眼睛总是眯着,那个红鼻头在那张苍白的细长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在所有人聚集在餐厅的长桌两侧吃午餐时,这个穿着漂亮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从他们身后走过,间或往前探头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而后皱着眉头身子后倾。无论这人是来做什么的,卢卡斯都不能对他产生好感。假如他是前来视察的,卢卡斯只觉得他像是在牛棚检查牲畜们的健康状况,饲料的品质或许会因为他的“善心”而得到改善;假如他是前来领养某个幸运儿的,那个幸运儿在他眼里也必定是诸多流浪动物中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或是所有货物中卖相最佳的那一个。跟在男人身后的院长小心翼翼,她想为这个饲养场赢取更多的经费必然要谨言慎行,她甚至拿出了她最干净的那条黄色的棉布裙子。就在卢卡斯笑着舀出碗里煮散的豆子时,那男人走到了他的对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卢卡斯放下勺子,抬眼望着饲养场的赞助人,“卢卡斯·菲弗尔,先生。”男人的嘴略微张开又合上,他手里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卢卡斯,他的拇指反复揉搓着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就是他了,女士。”男人很是肯定的对院长说道。

卢卡斯在院长办公室门外等待着,看着窗子上的倒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露出微笑,哪怕这并非他本意。他试着让嘴角边的肌肉放松,可这竟成了徒劳。他放弃了让这个笑容多些嘲讽意味的尝试。他把目光从窗户的倒影上挪开,只有这样他才能逃避那双麻木浑浊的蓝眼睛。那是场耗时短暂的交涉,男人很快就签好了协议,卢卡斯该用无限的感激迎接一个全新的家庭了。

男人没给卢卡斯收拾行李的时间,“那都是些用不上的破烂。”他说道。卢卡斯跟着他上了车,车中的司机一直在等待,男人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车里的香水气息盖过了皮革座椅散发出的味道,卢卡斯一时间无法适应。感谢您能够收留我,卢卡斯坐在后排,他制造出声音中的起伏,让人听出其中的激动。男人不出声。他们从林区的边缘驶过,雾气逐渐散去,他最后一次回望那片森林,他看见不知名的鸟在盘旋,阳光在它们的翅膀边缘染上金色。他有种预感,他会怀念这里的。

“听着,”直到车子驶到了城市的边缘男人才开口说话,卢卡斯把目光投向倒车镜中映出的男人的眼睛,“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接下来我也不打算深究,我们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你也不会给我找麻烦。”卢卡斯微笑着回道:“是的,先生。”他以为自己的恭谦和顺服不会挑出任何毛病,但男人被激怒般的回过头来瞪住了卢卡斯,“你这幅口吻真让人作呕。”卢卡斯低下头,“抱歉。”他偷瞥着回过身去的男人,揣测这怒火是从何而来。“并不是我想收养你,但是你运气不错。”男人接着说,“我会带你去换套衣服,你穿的那身真是不成体统。”

“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得到允许后的卢卡斯继续说道,“我可以买一副眼镜吗?”

男人到城里的商场为卢卡斯置办了一套新衣服,卢卡斯这才发觉原本的那套衣服已经不再合身。他已经长大了。而戴上一副眼镜再看向镜子,卢卡斯觉得这双蓝眼睛没那么惹人厌恶了。离开商场,他们在城中心的一处住宅的门前停了车。下车,男人命令道。卢卡斯跟随他进了电梯,电梯厢的地面铺着墨绿色的短绒地毯,闭塞的空间里弥漫着香水脂粉与雪茄香烟的气息,这都让卢卡斯感到陌生。电梯在三楼停下了,男人快步走出电梯,在曲折的走廊里寻找一扇门的样子显得轻车熟路。厚重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这番沉寂了无生气。男人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是这家的佣人,卢卡斯看得出来,垂下的眉眼,微欠的身体。卢卡斯进门时小心的打量着整个房间,虽是秋季,但屋里的鲜花仍生长茂盛,家具尽是实木的,他能从浓郁得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的花香中辨识出熟悉的松木香气;地上的花纹繁杂的波斯地毯被打理的干干净净,他每一步踏在上面都感到要被那些纹饰拉扯住;架子上的瓷器显然是价格不菲的,数量并不多但质量都是上乘的,可见这间房子的主人品位的独到;茶几摆在房间的中央,而沙发围绕着茶几,沙发上侧卧的则是房间的女主人。

在下午的阳光中她轻轻的打了个呵欠,她身段柔软,面容姣好。她有着云雾般轻柔的褐色发丝,弧度优美的白皙脖颈,鼻梁高挺,嘴唇丰满,卢卡斯确信这是张任何人见了就不会忘记的面孔。男人走到她身侧,“你回来了,约阿希姆。”她的声音轻得难以捕捉,而被称为约阿希姆的男人像是被驯服了一般的俯下身来伸出手臂,任她扶住起身。她在约阿希姆的脸颊上留下一吻,“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约阿希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为了你,阿洛伊西娅。”

阿洛伊西娅。

卢卡斯浑身僵硬。是的,那是张任何人见了都不会忘记的面孔,他又怎么会忘呢。他屏住呼吸看向阿洛伊西娅的眼睛,那双和他一样的蓝色眼睛,他似乎坠入了晴朗的天空——不断下坠,失重感由头顶向下游移,流入咽喉与食道,牵扯着内脏。这湛蓝的天空在一瞬转为深海,卢卡斯溺在其中,呼吸的本能让他的苦难更加深重。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双美丽的眼睛,无法从中找出时间留下的痕迹,只有不可辨驳的美。阿洛伊西娅对卢卡斯露出了微笑,“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卢卡斯不能从她的微笑里挑出任何一丝矫饰的成分。他此时发现阿洛伊西娅同他是一样的,但是阿洛伊西娅会不断的掠夺,罗伊斯已经被抢夺得只剩一具枯骨了,可她却永不满足,永不停止。卢卡斯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正在恐惧。

阿洛伊西娅缓步走到卢卡斯面前,卢卡斯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她蹲下身来,手搭在了卢卡斯的肩上,假若她不是“阿洛伊西娅”,卢卡斯会因这轻触而感到心安。“今后你会同我一起生活,卢卡斯。”她像一个母亲一样抚摸着卢卡斯的脸颊,但卢卡斯感到每一次触摸都是漫不经心且若即若离的。卢卡斯看到她眼睛细微的皱纹,浓密黑发之间的银丝。目光再次相接,那几分倦怠已成了困惑,憎恶随之而生。

“啊......卢卡斯,让我们换一个名字如何?”这是掠夺的第一步,“奥托,奥托·德罗默特。从今往后你就叫这个吧。”阿洛伊西娅直起身来,拍手说道,好似得到了新玩具的女孩。

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总会露出那副神情来。当她得到来自追求者的礼物,有时是鲜花,有时是古董瓷器,有时是首饰珠宝,她会作出欣喜的模样,她嗅着鲜花的香气,将瓷器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阳光下看项链上的钻石折射出的光彩。但不久之后,鲜花尚未衰败她就会让佣人把它丢出门外,瓷器被收入储藏室,项链与手链被藏在了木盒的底部。阿洛伊西娅与罗伊斯并非没有相似之处,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总会带男人回家,不同的、陌生的。卢卡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从门缝中窥视房中发生的一切。那些男人衣冠楚楚,有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着戒指,他们向阿洛伊西娅献上赞美之词,他们愿意伏在她的身侧,亲吻她的赤足。他们为阿洛伊西娅倒上酒,坐在她的身旁祝她安康,她却笑着把酒洒到他们脚下,接着吻上他们的嘴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卢卡斯再熟悉不过了。那些男人无不唤着她的名字,深切而真挚,但阿洛伊西娅从不念出他们的名字,她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之中,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狂喜。当浪潮退去,她的热情也随之逝去。当那些男人以为自己成为了占有者时,阿洛伊西娅将他们拒之门外,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哀求着请她开门,哪怕只见她一眼。这些被驯服的良犬在门外低声呜咽,而阿洛伊西娅坐在沙发上,右手夹住一根香烟,望着刚刚离开的追求者送来的鲜花,笑容之中是满足与鄙弃。

她真的满足了吗,卢卡斯这样想着。食之无味的东西只是尝了几口后就被扔掉,她真的会有果腹感吗?当阿洛伊西娅向约阿希姆张开双臂时,卢卡斯确认她必然是饥饿的。卢卡斯会陪同阿洛伊西娅一同参加弥撒,她是虔诚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她祷告,领圣体,做一切天主教徒应做的事。她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神父的讲道,端庄而得体,她的眼泪沿着面颊流下——就像罗伊斯在画中画的那样,像一尊圣母的塑像。当弥撒结束,在回去的路上她会把零钱丢给乞丐,尽管平时她从不这样做。打开家门时,她的兄弟约阿希姆早已等候多时。阿洛伊西娅任约阿希姆拥入怀中,她伸出手抚摸着他泛红的鼻尖。他们共进午餐,约阿希姆讲些笑话引得她咯咯的笑出声来,阿洛伊西娅拿起餐巾擦拭去粘在约阿希姆嘴角的酱汁。到了下午,阿洛伊西娅卧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约阿希姆看着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夜晚降临,阿洛伊西娅带约阿希姆步入卧室,关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轻。阿洛伊西娅会低吟出约阿希姆的名字吗,卢卡斯是听不到的。可他知道约阿希姆被层层剥开,不久之后只会剩下一具空壳了。

卢卡斯仍是有办法暂时逃离的。

西蒙娜·德罗默特那是个好去处,尽管作为她丈夫的约阿希姆不会欢迎他的到来。约阿希姆从不掩饰他对卢卡斯的憎恨。他会把“奥托”一词念得格外响亮,叫法和招呼自家的狗并无区别。卢卡斯笑着应答,看着本是得意的约阿希姆羞恼的转身离去。

阿洛伊西娅托他去给约阿希姆送去当晚的戏票,为他开门的不是约阿希姆而是憔悴的西蒙娜。在开门的一瞬她的眼中闪过些光亮,很快这些光亮转为温柔的注视。西蒙娜应当是个美人,但她神色枯槁,卢卡斯想到自己随阿尔弗雷德拜访的病人大都如此。她为卢卡斯端上热气腾腾的松饼,后来她会特意烤些新鲜的面包。她特意用果脯做点缀,撒上糖霜,卢卡斯坐在桌前笑着夸赞她的手艺她就得到莫大的鼓舞。她把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卢卡斯喜欢这种有序感。她不问卢卡斯的来意,看到他手中的戏票她却眼神躲闪,双手紧紧捏在一起使得指节泛白。约阿希姆到家后她接过他的大衣,为他解开领带,磨好的咖啡旁糖块和牛奶都已备好,然而约阿希姆的默然让她垂下眼来。等到约阿希姆进了书房,西蒙娜会重新坐到卢卡斯的对面,她不停的眨着眼,“奥托,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总是这样说。

西蒙娜知道如何管理家中的收支,她不喜欢浮华的珠宝与瓷器,定期将余出的钱赠给无家可归的人,她会去打扫教堂,为饥饿的人分发食物,可她是“不洁德的”。当约阿希姆在周六与阿洛伊西娅共度下午,西蒙娜便与他人相拥。卢卡斯撞见她与她的情夫阿尔内相会,她苍白的脸红透了。等到房中只剩她与卢卡斯,她把洗干净的水果推到卢卡斯面前,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想压制住令人难堪的低声啜泣,结果她只让肩膀的起伏更加明显,哭声愈来愈大,最后演变为不可控的嚎啕大哭。卢卡斯站在她的面前,听她咒骂着约阿希姆的不忠与阿洛伊西娅的肮脏,听她哭诉每夜饱受寂静的折磨。她高声宣布自己无法忍受虚假的结合,眼含泪水笑着叙说阿尔内的爱比任何人都要热烈,可接下来又哭着恳求上天让她不再忍受良心的谴责。这不是你的错,卢卡斯微笑着说道,他蹲下身来,看向西蒙娜的泪眼,这不是你的错。西蒙娜·德罗默特低声重复着,是的,不是我的错,是的......

除了假日,卢卡斯不能经常拜访西蒙娜。他被送到城郊的私立学校读书,这是约阿希姆的主意,当然,是阿洛伊西娅一手操办的。对卢卡斯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安排,除了周末回到阿洛伊西娅身边与她参加弥撒,他都能够获得短暂的安宁。学校有不小的图书馆,卢卡斯大可在那消耗时光直至熄灯时间。他不需要再听空而无用的论述,他学到的是更加精巧缜密的东西,当他发觉自己可以熟练的把玩它们,他感到这是种无法比拟的愉悦感。校舍附近的林子是个隐蔽的地方,无论是卢卡斯还是那些深色的袋子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惊扰。可他没有感到满足。他把一个袋子深埋地下,他只有片刻的宁静。夜深时他回味着手里的悸动与挣扎,反反复复,他却觉得那些鲜活的场景离他越来越远。于是他会追过去,回到林中,在填埋处抚摸着泥土却意识到它们是真正的死去。他必须再次动手。当一切结束,卢卡斯意识到什么正在不断膨胀,而他无力对抗。每夜在镜子前摘下眼镜,那双蓝眼睛都在凝视着他,他这才察觉到自己本无处可逃。

波恩的日子过得平乏且令他窒息,直到一九八五年的春天,阿洛伊西娅病了。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医生做了诊断后都会斟酌词语。即便他们不这样做,卢卡斯也看得出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什么都勾不起她的食欲,她变得兴趣缺缺,无论约阿希姆讲什么她都以短暂的微笑敷衍过去。她脸色蜡黄,只能用脂粉遮掩才能保持那幅容貌。看向卢卡斯的眼神中,憎恶生长得更加茂盛了。卢卡斯同阿尔弗雷德见过诸多病入膏肓的人,他感觉得到阿洛伊西娅的时日已经不多了。那么,是时候为将来做些打算了。卢卡斯相信,阿洛伊西娅的遗产他不会得到分毫。他从木盒的角落中找了些首饰,卢卡斯在黑市上把它们买了个好价钱,阿洛伊西娅不再需要它们,就如同她不再需要她的追求者们一样。他知道这些钱迟早会派上用场。

卢卡斯照常拜访西蒙娜,她和过去一样拿点心招待他。他常在周六下午登门,他可以避免与约阿希姆碰面,而西蒙娜与阿尔内在他面前也不避讳。阿尔内是个老师,他是卢卡斯见过的说话最为温和的男人,他总会在句子开头加上“我认为”。他喜欢和卢卡斯交谈,他会说这是个聪慧的年轻人。当西蒙娜为卢卡斯的到来烘焙点心时,阿尔内总会帮上忙。他解下左手上的手表,那是一块有着棕色皮子表带的手表,西蒙娜送给他的,他很是珍视。这个鳏夫无法给西蒙娜带来什么礼物,但是只要到了周六,西蒙娜的脸上笑容让人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卢卡斯在一旁看着,他想,事情可以发生改变。

八月三十一日,阿尔内在临走时找不到那块手表了,卢卡斯从未见过他那幅焦急的模样,他的脸变得苍白,眼眶泛红,连“我认为”都说不出来。会找到的,西蒙娜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可她话里隐含的忧虑也无法安抚阿尔内。卢卡斯也说,会找到的。阿尔内稍微心安了些,方才戴上帽子离开。卢卡斯多停留了一阵,他和西蒙娜翻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那下落不明的手表。时间将近九点,约阿希姆就快回来了,卢卡斯同西蒙娜告了别。到了街上,他攥紧了口袋里的手表。

九月七日,是事情发生改变的那一天。西蒙娜和阿尔内分离后总是郁郁寡欢,她会困乏,但卢卡斯在走前都会叫醒她。但是这一天他没有。西蒙娜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意朦胧,已注意不到走进卧室的卢卡斯了。卢卡斯离开后轻轻的关上门,她便在安静中睡得更沉了。顺着来时的道路,他遇见了从阿洛伊西娅家中离开的约阿希姆。如卢卡斯所想,回到家中的约阿希姆看到了卧室里的那块表。在他拨通警局电话的那一刻,事情发生确实了改变。

约阿希姆·德罗默特入了狱,得知消息的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昏厥过去。

自此之后阿洛伊西娅的情况急转直下。到了秋冬季节她不得不卧在床上休养。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成了一种困难,她不得不依靠呼吸机来辅助她的呼吸。她的话语是毫无气力的,可她依然指挥着佣人把卧室里所有的镜子都搬走,拉上窗帘,不让一丝光照进来。阿洛伊西娅拒绝见任何人。那些听闻她重病不起的追求者送来鲜花,当卢卡斯把花捧进卧室时,阿洛伊西娅的恼怒让她的呼吸频率增快,这给她带来的负担让她难以承受。卢卡斯微笑着把花摆在床头,看着阿洛伊西娅艰难的抬起手把花瓶打落在地,他轻声说道:“这样就很难办了。”

对于卢卡斯·菲弗尔来说,事情并不会这样结束。阿洛伊西娅会凝视着他,无论他在何处,哪怕是在镜中他也看到那双蓝眼睛在盯着他,他无处可逃。他回想起一九七八年第一次见到阿洛伊西娅时的恐惧,那份恐惧在延续。

他要逃脱。出路只有一条。

那个夜晚,佣人早已回到自家休息,他带上手套走进阿洛伊西娅的卧室,而她睁着眼,仿佛等待着他一般。

他看见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在微笑。

他把手伸向氧气瓶的阀门,缓缓转动。

卢卡斯发现自己此刻不再恐惧。我此前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他想。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终于要走向生命的终结了,只有此时他才再次仔细打量这个女人。

她曾经是个美人。他们有着相同的蓝色眼睛,他不知道那双眼睛曾经让多少人为之倾倒,不知道这双眼睛曾经为谁溢满笑意。不过他对此毫无兴趣。她肌肤曾经如同大师雕刻刀下的白色理石雕塑一般细腻光滑,如今那雕塑早已被磨蚀。黑色的发丝粘连在一起,她爱着自己那头黑发,但不知有多久没有打理,想来她一定十分痛心。她到底会为哪些事情痛苦呢?她不会理会恋人的恸哭,她不会在意襁褓里待哺的婴孩。她真正快乐的时刻又有哪些?当自己的血肉降临世上,当她和恋人紧紧相拥翻云覆雨,她只当那是片刻间闪过的虹色。

现在这个傲慢的女人要死了,她却为之欢喜。这不是上天给予她的喜乐,而是她亲手夺来的福祉。

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停止了呼吸,她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卢卡斯揭下了她脸上的面罩,他看到了苍白的嘴唇。那是他父亲曾吻过的嘴唇。他拿指尖抚摸那冰冷的干裂的嘴唇,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当他抬起身,他怔住了。

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本无法获得安宁,但她夺来了自己的死亡——借他之手。

那是怎样高傲的人。他攥紧双手,笑声从齿缝间露出,这最终演变为无法抑制的狂笑和愤怒。

在阿洛伊西娅·德罗默特的葬礼上,卢卡斯作为“奥托·德罗默特”痛哭,他不知自己为何哭泣。几日后他前往狱中看望约阿希姆,他是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约阿希姆不再打理自己的胡须,在囚服中他衰老了不少。小姐去世了,他这样说。约阿希姆眼中的麻木如同眼翳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涌出的泪水。他颤抖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呓语般的叨咕着什么,卢卡斯听不清。一周后,他被告知约阿希姆在狱里用床单自缢而死。

一九八五年的最后几天,他收拾好行装,作为“卢卡斯·菲弗尔”逃离了波恩。就如同他第一次离开波恩,他的刑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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